残阳如血,浓稠得化不开,泼洒在青梧宗的断壁残垣上。那红色过于沉重,仿佛天空也被这场屠杀灼伤,淌下粘稠的血泪,将云霭、山峦以及这片熟悉的土地都浸染得一片凄厉。风过处,卷起灰烬,焦糊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腥的铁锈气息,固执地钻进鼻腔——那是干涸的血,是生命最后凝固的气息。
烧焦的梁木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斜插在瓦砾堆里,保持着坍塌瞬间扭曲的姿态。苏晚烬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触一段焦木,炭黑的碎屑便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一点暗红的木芯,像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又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一柄制式熟悉的断剑卡在石缝中,剑身失去了所有光华,卷刃处豁口狰狞。剑穗是普通的青色丝绦,此刻却沾满了暗褐色的污迹,黏连在一起,沉重地垂着。几只乌鸦立在歪斜欲坠的“青梧正宗”匾额上,乌黑的眼珠漠然转动,偶尔发出嘶哑的啼叫,那声音断断续续,不像鸣叫,倒像钝刀在生锈的铁板上反复刮擦,割着人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苏晚烬蜷缩在宗主殿唯一还算完整的穹顶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断墙,仿佛要从这残存的结构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或者干脆让这冰冷麻痹掉所有的知觉。她的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处刺骨的疼,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与脸上的灰烬混在一起,留下泥泞的痕迹。她死死咬住已然破损的下唇,咸涩的血腥味在齿间弥漫开,这真实的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一线清醒,倔强地不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不能哭,哭了,就好像承认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好像那些鲜活的笑语欢颜,真的都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幻影。
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有炊烟袅袅,人声依稀。
记忆像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来,带着令人心碎的暖意。她记得春日午后,父亲苏靖远在小院的石锅里炒制新茶,青翠的芽尖在高温下翻飞爆响,散发出清新而略带苦涩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山头。记得夏日清晨,师兄们在练功场上挥汗如雨,木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汗珠从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额角甩出,在朝阳下划出短暂而亮眼的弧光。记得秋日黄昏,大师姐总会偷偷塞给她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甜腻的糖渣粘在指尖,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舔掉,那甜蜜的味道能一直暖到心里去。那些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子,那些她曾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平静时光,此刻都化作了掌心冰凉的、带着污迹的碎屑——她无意间捏碎了从瓦砾中捡出的半块糕点,那上面沾着的暗红,刺得她眼睛生疼。
“晚晚,跑!快跑!不要回头!”
父亲最后的、近乎嘶哑的呼喊犹在耳畔炸响,那双平日里总是握着笔杆批阅卷宗、或温柔抚摸她发顶的手,最后紧紧握着的,却是染血崩口的青梧宗传承之剑。她被三师兄用力推进狭窄阴暗的密道时,对方指甲因极度用力而在她后颈划出的血痕,此刻还在隐隐作痛,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瞬。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响,但隔绝不了绝望。在彻底的黑暗里,她蜷缩着,浑身发抖,耳朵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拼命听着外面的动静。起初是兵刃激烈交击的刺耳锐响,是怒吼,是咆哮,是法术爆开的轰鸣。然后,声音开始变得零落,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她开始数,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一、二、三……数到三十七的时候,彻底乱了,因为惨叫的声音太多太杂,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再后来,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缓慢而粘稠的液体滴落的声响,嗒……嗒……嗒……分不清是血,还是不知何时开始落下的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外面彻底死寂。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道作为最后生路的、隐蔽的石门,爬了出来。
夕阳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艳丽,从瓦砾的缝隙间漏下,把这片曾经的乐土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真实不虚的地狱。熟悉的殿宇楼阁不见了,练功场上的青石板碎裂翻起,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和深褐色的泼溅状污渍。她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废墟之上,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回忆和可能存在的残肢断臂上。
她先是看到了父亲。
苏靖远躺在通往宗主殿的青石台阶下,身下积着一大滩已然发黑的暗红。他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几缕灰白的头发沾了血,贴在依旧英挺却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胸口的衣袍破了一个大洞,下方的骨骼可怕地凹陷下去。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的,是早已冰凉僵硬的肌肤,那冷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冻僵了她的心脏。
“爹……”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便散在带着腥气的风里,无人回应。
她试图将父亲的身体摆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正要勉强起身,脚下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她低头,挪开脚,看到是半块弟子令牌,焦黑的边缘显示它曾被烈火灼烧。她捡起来,擦去泥土,露出了一个清晰的“林”字——是那个早上还笑着揉乱她头发,说等下山回来就给她买最大串糖葫芦的小林师兄。此刻,除了这半块焦黑的令牌,他连同他爽朗的笑容,似乎都已在这世间湮灭,连全尸都寻不着了。
她继续踉跄前行,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本能地走向记忆中的练功场角落。那里,曾经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大师姐总爱在树下练剑。如今,海棠树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而在树干旁,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手,曾经灵巧地为她绾发、为她擦拭眼泪、为她递上桂花糕的手,此刻僵硬地伸着,保持着紧握的姿势。指缝间,露出一角被血浸透、已然发黑变硬的糕点。
是桂花糕。
苏晚烬缓缓蹲下身,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伸出颤抖的指尖,想要碰一碰那只手,碰一碰那块曾经代表世间最甜蜜滋味的糕点。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手背,那只手,连同那块糕点,竟如同风化了千年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簌簌落下,融入焦土,再无痕迹。
最后一点维系着她的东西,仿佛也随着这飞灰彻底消散了。
泪水终于彻底决堤,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咸涩的液体汹涌而出,滑过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带来针扎似的刺痛,但这身体的痛,又如何比得上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切的空洞与绝望?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仓促的,不是沉重的,而是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与这片死地格格不入的从容。每一步,都踏在碎砾上,发出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危险。
苏晚烬猛地蜷起身子,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心脏在瞬间缩紧,继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恐惧让她忘记了悲伤,求生本能占据了上风。她下意识地伸手在身边摸索,抓住了一截从断墙上突出的、尖锐的木头。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也让她死死握紧了这截断木——此刻,这是她唯一能够到的、“武器”。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鼓起最大的勇气,从臂弯的缝隙间向上望去。
来人身着月白长袍,衣料在残阳余晖下泛着一种清冷柔和的光泽,仿佛自身会发光。长袍宽袖,样式古朴,纤尘不染,即便衣袂拂过焦黑的土地,也未沾染半分污浊。他身形修长,站姿挺拔,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空气中,飘来一丝清冷的、类似柏叶的香气,淡雅而持久,与周遭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幸存的活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或是值得探究的物件。
“名字。”他开口,声音清冽,像山涧流淌的寒泉,不带丝毫温度,清晰地传入苏晚烬耳中。
压迫感如此之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喉咙干涩发紧,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微弱的回应:“苏……晚烬。”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苏靖远的女儿?”男子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的事实。
她点了点头,脖颈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恐惧,发出“咔哒”的轻微声响。
男子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她因紧握断木而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那里,用红绳系着一枚玉佩。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白玉质地,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涅槃火纹路,只是此刻,玉佩表面被暗红的血污覆盖,原本的莹润光华尽失,显得黯淡而狼狈。
他忽然俯身,伸出手,指尖并非朝向她的咽喉或要害,而是轻轻触向那枚玉佩。
苏晚烬本能地想缩手,身体却僵住动弹不得。他的指尖微凉,隔着血污触碰到玉佩。然后,他用指腹,轻轻抹开了玉佩中央最大的一块血痂。
就在血污被抹开的刹那,玉上那涅槃火的纹路,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泛出一丝极其淡薄的红光,转瞬即逝,仿佛沉睡的火种被短暂惊扰。
男子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收回手,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再次落在苏晚烬写满恐惧、悲伤和倔强的小脸上。
“以后,跟我。”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弟子。”
这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一片荒芜死寂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微弱而混乱的涟漪。拜师?学艺?报仇雪恨?这个念头刚刚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点火星冒出来,连日来积压的沉重伤痛、极度的恐惧、失血带来的虚弱,便如同决堤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意志,铺天盖地般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变暗。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抽离,她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清浅药香的怀抱。那人托住她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轻缓,手臂巧妙地避开了她骨折的左臂和身上其他明显的伤口。那药香清苦,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感觉到他似乎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声音太轻了,像风中的叹息,像蝴蝶振翅,她根本无法听清,或许,那只是她濒临昏迷前的幻觉。
唯一清晰的,是落入彻底黑暗前,视网膜上残留的最后影像:那枚沾染血污的涅槃火玉佩,不知何时被他解下,握在了掌心。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间,那玉佩上的火纹,似乎正泛着幽幽的、持续不断的微光,仿佛沉睡已久的力量,终于等到了唤醒它的契机,即将苏醒。
夜色,如同浓墨般迅速蔓延,彻底吞没了天际最后一丝惨淡的天光。男人将昏迷的少女轻轻抱起,动作依旧小心地避让着她的伤处,然后转身,迈步离去。月白的衣袂在渐浓的夜色中翻飞,划出清冷的弧线,宛如鹤羽掠过死寂的水面。
废墟重归死寂,比之前更添空旷。只有不知疲倦的山风,呜咽着穿过断裂的梁柱和倾颓的墙壁,发出高低起伏的哨音,像是在为无数逝去的魂灵,低吟着一曲无人聆听的、永恒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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