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阎王殿,审判堂内。
高台之上,判官一拍惊堂木,威严喝道:“堂下何鬼,报上名来!”
谢禅作揖行礼,“在下姓谢,名禅,字忘言,山东济南府济阳县人士。”
判官翻阅卷宗,“谢忘言,弘治十二年举人。”
“卒于弘治十三年十月初八未正三刻,享年二十四岁。”
“去年十月初七,你已于第五阎王殿考取城隍,分发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怀庆府武陟县。”
话到此处,判官微微一顿,接着冷面下令,“此地城隍久缺,着你即刻赴任。”
谢禅有点为难,他还要等妻子呢,哪能这么快就出发去河南?
但犹豫了片刻,谢禅也没反驳什么,只拱手谢恩。
“退下吧。”判官似乎很赶时间,命令一下就催他赶紧走。
谢禅看不见,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踢在门槛上,手上慌忙去扶门框,额头又在门框上撞得一声响。
谢禅眼冒金星,揉揉额头,小声嘟哝:“原来鬼也会疼的呀。”
“笨蛋!”高台之上的侧面屏风后,传出一声极小声的低骂,那骂声夹着极深的怒火,可细听却又像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似的。
判官小心地朝屏风瞄了一眼,接着赶紧收回了视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殿门口,那瞎眼的新任城隍抬起脚又要往外走,就那抬脚的高度,铁定又会踢在门槛上。
判官心说,这可真笨,都绊了一次脚了,第二次不知道把脚再抬高点吗?或者先探探门槛高度也行啊。
这时,却见得那殿门口的门槛忽地往下降了几分。
谢禅前脚一跨,刚好就过去了,也没绊着。
但他后脚却又要绊门槛上了。
只见得,那门槛竟是又降了几分,到后面像是破罐破摔似的,干脆消失了,没门槛了。
谢禅这个笨瞎子就这么安安全全地跨出了大殿,一路上再没被门槛绊到过。
堂堂阎王殿的门槛,除了阎王本鬼,谁敢做法变动?
判官悄然又瞄了屏风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那屏风后站着的正是他们第一殿刚刚历劫回来的阎王,秦广王。
方才他宣读谢禅的履历,突然就听到秦广王传密音给他,要谢禅即刻赴任。
判官当时还以为,秦广王估计很讨厌谢禅这小鬼——上赶着把人家撵走,不就是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吗?
可秦广王方才为了不让谢禅绊倒,连大殿门槛这种千年不变的固定标准设置都为人家变动了,这像是讨厌谢禅的样子吗?
判官想不通,只默默在心里记下,谢禅这鬼不一般,千万惹不得。
另一厢。
五官王等在殿外,一见谢禅出来了就迎了过去,“怎么样,秦广王没为难你吧?”
谢禅摇了摇头,他看不见,都不知道堂上坐着的是判官还是阎王,但不管怎么说,“那位大人很勤政爱民,要我即刻去河南赴任。”
什么勤政爱民?五官王嗤笑说:“本王看他是急着赶你走吧。”
谢禅不认可这话,但大人急着要他走的确是事实,“哎,我还要等庭瑞呢,只能稍微缓缓了。”
五官王怔了下,“秦广王不是要你即刻出发吗,你还敢耽搁?”
谢禅有些狡黠地笑了笑,“‘即刻出发’的意思,就是让人尽早出发,再怎么早,也得让人先准备好才能动身吧?我这不算耽搁,我这是在为出发做准备呢。”
五官王心情复杂地笑了下,“谢忘言,本王发现你也没那么笨嘛。”
谢禅骄傲地一挺胸膛,“我本来就不笨啊!”
五官王见他一点没有伤心之色,不免心里纳闷,老大真就一点没有为难谢禅吗?难不成老大真准备跟谢禅如约见面相认?
“我现在要去南奈何桥了。”谢禅拱拱手,雀跃地说,“我眼睛不便,烦请大王再帮我个忙,送我一程。”
五官王原本笃定老大不会赴约的,可现在又不确定起来。
“行吧,本王就帮鬼帮到底。”五官王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却想着,他倒要看看老大到底会不会赴约。
阎罗王也是这种心思,便也暗暗跟在后面。
不多时,几个鬼便到了南奈何桥桥头。
谢禅既期待又忐忑,摸瞎先走过去问孟婆,“婆婆,今天有个叫‘谢槐’的人来过这儿吗?”
只听得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打趣道:“谁是你婆婆?这里只有‘鬼’,哪儿来的‘人’?”
谢禅呆了呆,孟婆原来不是“婆婆”,而是“姐姐”吗?
“对不住,孟婆姐姐,方才我失言了。”谢禅连忙拱手致歉,他眼睛看不见,先入为主地把人家一个俏姑娘当成了老婆婆,实在是不该。
“我是来等我槐弟的,他今天跟我一同去世的,比我先走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来过这里了。”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只听得那女子笑说:“哦,那你把他的名字写在我手里吧,这样我才好帮你查查他是否在这儿。”
谢禅正要用手指在对方掌心写字,却感觉自己让人揽着腰往后一撤。
“好了,孟婆,别调戏鬼了。”五官王不悦地说。
这幽冥地府就是色鬼多。
自打南宋程朱理学兴起以来,阳间禁欲越来越厉害,甚至到了堪称变态的地步。
人,生而有**,在世时禁得越狠,憋得越狠,到了这阴曹地府,便反弹得越是厉害。
毕竟都当了鬼了,此时还不返璞归真一下,还要何时归真?
尤其是这些长期做鬼的,不似那天上神仙必须明面上端出仙风道骨的架子,道德感会低上许多。
“我与这公子办正事呢,五官王作甚污蔑鬼?”孟婆嘴皮子厉害,一点不怕诸位阎王。
只因她虽是地府官吏,可却跟诸殿阎王互不统属,到了这南奈何桥,她便是老大,就算是阎王也别想做她的主。
方才她见谢禅眼缠白布,甚是俊俏,便想逗一逗,又听谢禅说话傻气可爱,就更想逗一逗,偏这五官王硬来煞风景,真是扫鬼兴致。
孟婆跟五官王打了番嘴仗,这才扫了眼登记簿,温声细语地给谢禅说:“你家槐弟还没来我这儿登记过呢。”
谢禅礼貌道谢,然后等在一边。
过奈何桥的鬼很多,排着长龙,来了又走,络绎不绝。
孟婆抽空调侃说:“你那槐弟是你的‘契弟’吧?”
谢禅红了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虽说世间男风盛行,可明面上大家还是很不认可断袖分桃之事的。
尤其做下位那一方,很遭人鄙视。
谢禅不想让妻子难做,就窘迫地保持了沉默。
孟婆低声笑说:“我就知道,哪有哥哥来等弟弟的?只有小情侣相约等候的。你给我说说你槐弟长什么样子,我眼力比你好,等他一进我这地界,我立马告诉你。”
谢禅脸红红地小声说了起来,孟婆时而搭个腔,两鬼便越说越投契。
五官王在一旁看得醋大,他就不明白了,孟婆到底有什么神通,不管男鬼还是女鬼都愿意跟她走得近。这才多长点时间,谢禅就已经跟孟婆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了许久。
“哎……”孟婆叹了口气,“都这个时辰了,你槐弟不可能来了。”
谢禅担忧不已,“怎么会呢?庭瑞走得比我早,他不该还没到啊。会不会……他被哪个阎王殿扣下来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谢禅就焦急如焚,“庭瑞本本分分的,一辈子没做过坏事,阎王殿不该扣他啊!”
谢禅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摸摸索索地往回走。
五官王哪可能陪谢禅一直等鬼,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老早就走了,此刻都不在谢禅身边。
孟婆见谢禅走得磕磕绊绊,忙上前把鬼扶住,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庭瑞!”谢禅焦灼不安,“他可能迷路了,他……他会不会掉忘川里去了!”
这猜想一出来,谢禅只觉五雷轰顶,一瞬之间连鬼也不想做了,只想魂灰魄散,彻底死了算了。
“你别急。”孟婆掐指一算忘川水,“这忘川归我管辖,今儿里边没添新鬼。”
“那他去哪儿了?”谢禅忧心如焚,又想往阎王殿冲。
“哎,哎,你别跑!”孟婆把鬼拦住,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有些不忍地提醒说,“你槐弟应该不会来了,你不用等他了。”
“怎么会……”谢禅又急又忧,都快掉眼泪了。
孟婆于心不忍,半真半假地哄他:“你放心,你槐弟肯定没出事,但他就是不能来赴约。”
听到妻子没事,谢禅松了口气,下一刻他就一屁股坐在桥头,倔强又快乐地道:“那庭瑞一定很快就会来了。我们都说好了,他一定会来的。”
孟婆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施法挪了下谢禅的屁股,这小瞎子堵在了桥中间,差点让鬼一脚踢到桥下去了。
阎罗王一直远远地隐在暗处观看,谢禅等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鬼呢?
阎罗王觉得,他越看便越看不懂谢禅。
孟婆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这笨瞎子还是不死心。
另一厢,五官王处理完公务,去找七殿的泰山王喝酒。
“你听说了吗,那谢禅在南奈何桥头守了一天,现在都还没走呢。”泰山王不无感慨地道,“这是何苦呢?‘谢槐’只是老大的转世,有今生没来世,根本不可能去跟他赴约的。”
五官王一愣,“谢禅还守在那儿?”
“对啊。”泰山王有些唏嘘,“刚孟婆还派鬼来我这儿打探消息呢,让我给她回个话,查查‘谢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她也好叫谢禅那傻小子死了心。你说我怎么回孟婆?哎,老大这事儿办的……”
五官王神色莫名,站起来说:“我去看看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谢禅。
转眼到了地方,五官王果然见谢禅坐在那奈何桥头。
明明眼也瞎了,过得惨兮兮的,可这鬼却依旧乐观雀跃地等在那儿,好像什么苦难都压不垮他。
“小傻子。”五官王喃喃轻叹,突然有点心疼起这个眼瞎心傻的小鬼了。
从这日起,谢禅便在奈何桥头“扎了根”,日日等着那儿,望穿秋水。
数日后,第一阎王殿内。
值守的鬼卒小声唠嗑:“你说谢禅还会在奈何桥那儿等他槐弟等多久?”
同僚闻了口香,低声说:“谁知道呢?倒是个痴情种,日日守在那儿望啊望的,都快成‘望夫石’了。”
鬼卒说:“本来这男男相交有违天伦,可谢禅跟他槐弟这样,倒像是比那男女夫妻还更胜夫妻呢……”
一阵罡风忽地扫来,将俩鬼卒扫倒在地。
“交头接耳,玩忽职守!滚出殿内,罚俸一月!”
虚空中传来威严的声音,不是他们第一殿的秦广王又是谁?
俩鬼卒自认倒霉,屁滚尿流地出了殿。
当值唠嗑让老大撞了个正着,他们不受罚谁受罚?
大殿内,秦广王怒火中烧,他不愿见谢禅,谢禅却日日守在奈何桥畔,把事情闹得鬼尽皆知!
诸殿阎王都知道“谢槐”是他在阳间时的转世,他的脸面都让谢禅丢光了!
“勒令谢禅即刻赶往武陟县城隍庙,不得在奈何桥停留!”秦广王怒而下令。
“遵命。”鬼差领命而退。
哪曾想,这命令下去没多久,谢禅那瞎子就磕磕绊绊地摸来了第一殿。
彼时,秦广王正在大殿内批阅公文,忽而听得鬼差来报:“大王,谢禅求见。”
这鬼居然还敢来找他!
秦广王只觉一股怒火直烧肺腑,一拍朱笔,“给本王挡他出去!他若还不去赴任,便按‘擅离职守’处置!”
鬼差领命而退。
这命令一下,秦广王更觉窝火,心浮气躁,完全看不进去公文。
忍耐着坐了片刻,秦广王烦躁地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不曾想迎面撞上个鬼。
那鬼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听得周围都在喊他“大王”,那鬼也跟着行礼:“谢禅见过大王!谢禅今日前来,是想请大王撤去在下的城隍职务,在下与家人有约,未与家人相见,无法去别处……”
“佳人”?
秦广王听到这个词就怒火更盛。
想起自己当日在人间时为谢禅做的种种低贱之事,秦广王就觉得屈辱至极。
此刻再听谢禅称呼他为“佳人”,好似个登徒子在调戏良家女郎,秦广王怒不可遏,翻袖一掌便打了过去!
谢禅这贱鬼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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