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的初秋总来得悄无声息,像檐角垂落的雨丝,没等你察觉,风里就裹了凉。傍晚六点,顺城关大街的夕阳正把最后一点熔金泼在青灰色的屋顶上,卖糖炒栗子的摊贩支起了铁皮桶,栗子在里面“哗啦”翻滚,甜香顺着街面飘出去老远,和各家菜馆飘出的油烟缠在一起,织成了介休最寻常的烟火气。
“老味道菜馆”就在这条街的中段,门脸不大,木质招牌被岁月浸得发黑,“老味道”三个字却用红漆描得鲜亮,像老板娘总挂在脸上的笑。菜馆里没装空调,只吊了两台旧风扇,扇叶转起来“嗡嗡”响,把打卤面的香气吹得满屋子都是——那是用五花肉、香菇、黄花菜熬的卤,酱油放得足,勾了薄芡,浇在筋道的手擀面上当,光是闻着就让人喉头发紧。
许江之就站在这香气里,弯腰收拾靠窗那张刚空出来的桌子。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下摆沾了点酱油渍,是中午给客人端面时溅上的。他收拾得慢,手指捏着抹布,一下一下擦着桌面的油星,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桌子是老松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唯有桌角处留着一道半指宽的旧疤,深褐色,像块埋在木头里的痣。
指尖蹭过那道疤时,许江之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不是初秋的风,是另一种更冷的、带着霉味的凉。他好像又回到了介休七中的那间厕所——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某个下午,天阴得厉害,他抱着作业本想回教室,却被班里的三个男生堵在了厕所隔间里。他们把他的作业本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皱巴巴的,然后笑着把隔间的门从外面锁上,钥匙“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让他在里面待够一节课!”
“谁让他总跟老师打小报告?”
“你听,他还在敲门呢,跟小猫叫似的!”
哄笑声隔着门板传进来,像针一样扎在许江之的耳朵里。厕所的瓷砖永远是湿的,踩上去能听见鞋底黏住的“吱呀”声,墙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发灰的水泥,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在一起的怪味。他拍过门板,喊过“放我出去”,可外面只有更响的笑。最后他只能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听着隔间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整个厕所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叫。
“江之!发什么愣呢?把那盘洗好的蒜递过来!”
灶台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忙碌后的沙哑,像一把温温的火,一下把许江之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猛地回神,指尖还在微微发颤,赶紧把抹布搭在肩上,转身往后厨走。
后厨比前厅更热,煤火灶烧得正旺,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母亲正站在灶台前搅卤,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头发里掺了几根白丝,用一根黑色的发夹别在脑后,脸上沾了点面粉,看见许江之进来,又催了一句:“快着点,等会儿客人该多了,卤不够用。”
“知道了,妈。”许江之应着,伸手去拿案板上的蒜盘。盘子是青花的,边缘缺了个小口,是去年过年时摔的。他端着盘子递过去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风裹着街面的甜香涌进来,也把一个清瘦的身影送了进来。那人穿一件深灰的薄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头发是短的,额前的碎发沾了点夕阳的金粉,显得眉眼很亮。他站在门口,没立刻进来,先往店里扫了一眼——目光掠过墙上贴着的“介休特色菜”菜单,掠过风扇下挂着的几串干辣椒,最后落在了刚收拾好的那张空桌上。
然后,他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落在木质地板上没什么声响。走到柜台前时,他停下脚步,开口说话,声音像浸过温水,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风扇的“嗡嗡”声:“要一碗寒食面,加个卤蛋。”
许江之刚好端着空蒜盘从后厨出来,听见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刚好对上那人的目光——那人的眼睛是浅棕色的,看过来时很温和,没有打量的意思,更像只是随口问了句话。可许江之还是慌了,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子是去年买的运动鞋,鞋边已经磨白了。
“好,稍等。”他小声应着,声音有点发紧,转身又往后厨走。
路过那人身边时,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菜馆里的油烟味、卤味都不一样,很干净。他不敢回头,后背却绷得紧紧的,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贴着。走到后厨门口,他忍不住停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一眼——那人已经坐在了靠窗的那张桌前,正抬手把外套的拉链往下拉了一点,露出里面浅灰色的T恤领口。
母亲还在搅卤,看见他站着不动,又问:“怎么了?外面来人了?”
“嗯,”许江之赶紧收回目光,声音比刚才更轻了点,“一个……要寒食面,加卤蛋。”
“知道了,面在笸箩里,你去煮。”母亲说着,往卤里加了一勺盐,“寒食面要煮得软一点,别跟上次似的,煮硬了客人不爱吃。”
“嗯。”许江之应着,走到笸箩前拿起面条。面条是早上刚擀的,还带着面粉的白,捏在手里有点滑。他往锅里添了点水,等水开的间隙,又想起刚才那人的目光——很温和,没有恶意,可他还是觉得紧张。就像初中时,老师让他回答问题,全班同学都看着他,他攥着课本的手指会发白一样。
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许江之把面条下进去,面条在水里很快散开,像一团白色的云。他站在灶台前,看着面条慢慢变透明,心里却还在想着前厅的那个人——他是谁?是介休本地人吗?以前怎么没在菜馆里见过?
风扇还在转,“嗡嗡”的声音里,夹杂着前厅那人偶尔翻动菜单的轻微声响。许江之深吸了一口气,把锅里的面条捞出来,放在青瓷碗里,又从保温桶里舀了一勺提前做好的寒食面卤——卤是用荞麦面做的,加了芝麻和醋,是介休寒食节的特色。最后,他从锅里捞出一个卤蛋,放在碗边,擦了擦碗沿的水渍。
端着面往前厅走时,他的脚步还是有点轻。走到那张桌前,他把面碗轻轻放在桌上,碗底和桌面接触时发出“轻”的一声响。
“您的面。”他低着头说,没敢看那人的眼睛。
“谢谢。”那人的声音又传过来,还是温和的。
许江之没再说话,转身往回走。走到后厨门口,他又停了一下,这次没敢回头,只是耳朵尖有点热。前厅的风扇还在转,那人吃面的声音很轻,偶尔能听见筷子碰到碗沿的“叮当”声。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母亲还在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乱,就像初秋的风,不知道吹向哪里。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街面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玻璃门照进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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