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初见凌夜,便说要送他一块儿牌子,凌夜当时未及细想,回去琢磨,也只当她是随口许下,没想竟真的被她放在心上。
他并非没见过贵重之物,甚至上一世,都不见得瞧上这样一枚玉佩,可此刻捧着木盒,如获珍宝。
“公主真的送给属下?”
云倾笑了,“都刻了你的姓氏了,不送给你,难道送给凌风去?”
凌夜惊喜之余,险些没记起凌风是谁。
他唇角压不住扬起,小声嘀咕,“凌风整日风吹日晒的,公主还是送给属下吧……”
随即不等云倾反应,又立刻恢复恭敬,“属下谢公主!”
云倾倒是头一遭听他贫嘴,恍惚觉得他这性子还有些可爱。
在府中歇过一晚,云倾第二日便收到显王府的帖子。
三皇子萧瑜谦和贤达,做事向来礼数周全,听闻云倾与谢明暄在马场起了冲突,特意来信安抚妹妹,再替表弟赔个不是。
云倾瞧了没说什么,吩咐冯礼给显王府也回上一封。
但为免麻烦,马场她是不愿再去了,凌夜似是对建康极为熟悉,又在西城郊给她寻了处僻静的枫林,树荫茂密凉快,用来跑马再合适不过,只是偶尔会碰到逐鹰卫的人。
逐鹰卫掌建康外城防卫,原属禁军,皇帝早些年亲自改革兵制,将其单独划分了出来,交由四皇子萧骋领兵节制。
拓王殿下十五岁起征战沙场,早些年先太子被废后才常居建康,其人雷霆果决,精兵善战,逐鹰卫在他手下,原本只有三千人,现已壮大至万余。
凌风跟了云倾近一月,对主人已十分熟悉,见她上来下去都费劲,在今日又一次到枫林时,它主动屈下了前腿。
云倾惊怔住,着急地拽凌夜衣袖,“凌风怎么了?它是不是不舒服?”
凌夜也是锁紧了眉,他两世加起来,识马也有不少年头,还从未见哪匹炽烈如这般谄媚。
“它没有不舒服,它是向公主表示臣服,请您上马。”
云倾恍然,打量这高度,果真适合她,她欣喜地抚了凌风鬃毛,轻而易举翻了上去,再拍拍它脖子,凌风便会意站了起来。
这下她不需凌夜扶,也不需凌夜抱了,凌夜才刚接受这个兄弟,就有点儿烦它了。
他也上前,胡乱揉了它的脑袋,险些被甩上一身口水。
云倾扫他一眼,“你别欺负凌风,去骑你的马去。”
凌夜睁圆一双无辜的桃花眼,云倾已是一溜烟儿跑了,他赶忙上马去追。
云倾习马有段时日,骑术已渐成,凌夜这匹是从羽翼营带来的军马,脚力还比凌风差些,他正奋力追赶,忽听一道怪异的风声。
由远及近,尖锐刺耳,他立即朝云倾望去,凌风正是拐过一个拐角,突然后腿一弯,侧身将云倾甩了出去。
凌夜几乎同时弃马。
云倾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缰绳脱手,眼瞧着向枝刺横生的树丛砸去,一只有力的长臂将她揽进怀里。
是那股熟悉的寒兰香。
她正要长舒口气,两人又一同滚下树后的陡坡。
凌夜只在顷刻间便将她扣紧,云倾透过狭窄缝隙,见陡坡寸草不生,唯余干裂的泥土与石壁,她与凌夜越滚越急,越滚越快,天地仿若相连,轮番交替旋转,最后在她的视线里混成一圈斑驳的圆晕。
她却没有被磕碰到一处。
但她在断续的风声中,接连听到坚石划破衣衫的撕裂声,断枝刺穿血肉的浸没声,和身下人逐渐沉重的喘息与申银。
云倾急迫地想要唤他,忽地气息一窒,眼前水波翻涌,万物轰然无声。
下一瞬又被托出水面,只见丝丝缕缕的血色荡漾开来……
她没有受伤,这都是凌夜的血吗……
凌夜此时痛苦难耐。
他原是水性不错,可他眼下浑身都痛,背上衣衫已被划烂,密密麻麻的擦伤在水中蜇咬,左腿似是被断枝刺穿,一手竭力托着云倾,另一只布满血痕的手还在艰难划水。
纵使他身手过人,如此也被耗尽了气力,身体一寸一寸麻木起来。
云倾万分惊恐中听见逐鹰卫赶来的声音,随后便觉凌夜骤然脱力,再没有力气托她上来,那只紧攥的手却没有松开。
无尽的黑暗挟裹而来,云倾飘飘荡荡向下沉落,眼前愈发模糊不清,马上就要失去意识,又猛地坠入进一片光亮。
*
征武二十一年夏,大梁皇宫。
北城郊近日有山匪出没,九皇子萧翎被皇帝召进宫,来领剿匪的差事。
萧翎不愿来,整个建康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喂鱼逗鸟的闲散王爷,置身权势纷争之外,整日游山玩水,寻花问柳,实在闲得无趣,便仗着皇帝的宠爱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一番,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但他到底是个皇子,皇帝再纵容,也不能真由着他荒唐废了。
萧翎一袭碧青色竹纹王袍,托着把折扇摇在身前,大步迈在宫道上,一路上遇人见礼,眼睛斜都没斜一下。
“站住!你这小罪奴,还敢跑!”
几声粗鄙的斥骂闯进耳朵。
萧翎停步,矜贵的眉尖蹙起,嫌弃地将眼神望了过去。
“殿下,是掖庭前看守的禁军,吴沛。”身后小太监极有眼色地禀道。
掖庭设在宫城以西,掌宫中监禁,关押的多是罪臣府中被贬为奴的女眷。
“从掖庭一路跑来这儿?”
萧翎眯起眼,瞧清跑在前方的瘦小身影,嗤笑一声,“堂堂禁军追不上女人,废物。”
小太监垂着头,不敢接话。
不远处,这被吴沛追着的女子尚还年少,正是拼尽了力气想摆脱吴沛,在瞧见萧翎时,亦是眸中一亮。
萧翎只站在原地未动,就等着她越跑越近,最后近乎飞扑般跪到自己身前,“凌王殿下!求您救救我,他对我欲行不轨,求您救我!”
后面吴沛追上来,听这话也吓得扑通跪地,“殿下明察,您别听她胡说八道,属下没有啊!”
萧翎未急着开口,只懒散垂眼,睨向这少女。
现下跑近了,才发觉她是多么狼狈,原本梳起的发髻散了大半,脸颊上沾蹭着几道灰,隐去了她大半的面容,唯有那双眼还干净得很,含着泪不肯落下,倔强明亮地望着自己。
萧翎略抬了眉,“你认得本王?”
这少女便是有求于他,也未显得过分卑微,稳了声道,“是,我是靖北将军云暮归之女,云倾,曾在去岁秋猎上见过凌王殿下。”
云暮归年少从军,征战半生,军功无数,半年前与北齐交战,不慎误中敌人圈套,致全军战败,大梁对北齐痛失七城,其在血战之中已身葬沙场,皇帝对其后人处置起来,亦不留情。
萧翎并不意外。
云暮归乃前靖北将军云闪义子,而云闪出身,梁人已讳莫如深。
只是去岁秋猎……
那个跟在云暮归身后,肆意明媚、铁骑红装的小将军。
竟是个姑娘?
萧翎再朝她身下打量,素白衣衫滚了尘土,脏乱不堪,前襟分明是被人生生撕开,被她单手攥紧,雪白的手背泛出青痕。
他下意识移开了眼。
吴沛不住的喊冤声再次入耳,萧翎总算将目光落向了他。
竹骨折扇被一节节收起,他笑意阴晴难测,缓缓走到吴沛跟前,倏地衣摆翻扬,重重一脚踹翻了他。
“混账东西,做出这种龌龊事来,禁军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吴沛被踹得仰面向旁滚了几圈,忙又爬起来跪倒,“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萧翎折扇点点云倾,“这个人,本王要了。”
吴沛神色一顿,忙又磕头,“殿下不可啊,靖北将军府是陛下下令抄封,属下不敢私放罪奴!”
“本王自会与父皇禀明,用不着你提醒。”
萧翎不耐,回身继续朝前走了,“阿全,将人给贺统领送过去,好好讲讲今日的事!”
身后小太监应“是”,吴沛大惊失色求饶,萧翎竟真的停了步子。
吴沛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萧翎却只转向云倾,“愣着什么?跟本王走。”
*
式乾殿外,云倾独自一人等着凌王。
半年前与北齐一战,父帅错信于人,致使大梁连失北境七城,云家因此身败名裂,她也沦为罪奴之身,被押回建康没入了宫中。
云家世代镇守北境,她自小便在边关长大,父帅深知皇室忌惮,并不许她常来建康,她虽与凌王殿下素未谋面,却也听闻过他的名声。
当然算不上什么好的名声。
可去岁秋猎,正逢父帅回京述职,她好不容易央求父帅带她同去,那个俊美如玉、眉眼骄矜的小王爷,她实在不难注意到他。
而今日被吴沛那畜生欺辱,她情急之下向他求救,他竟也真的救下了她。
还说什么,他要了。
云倾忐忑立在殿外,听式乾殿里隐约传来训斥,皇帝似是发了极大火气,约半个时辰后,才见凌王慢吞吞地从里挪出。
他二话没说,直接叫凌王府的马车来这儿接他。
要知在这宫墙之内,不经圣命,任何人不得驭马出行,贵人们最多乘坐步辇,这凌王竟敢直接召了马车过来。
云倾瞧他眉心紧凝,手撑着门,似是腿疼……
待马车一到,几个小太监前拥后簇地扶着凌王上车,云倾正暗暗惊叹这架势,便见他又挑起帘子,朝着自己斥了一句,“上来。”
云倾更震惊不已。
她曾在军营里听将士们闲话,九皇子生母出身江湖,乃陛下当年御驾亲征结识,传闻其不愿受宫闱拘束,便一直带着小皇子在外隐居,直到征武八年病重之际,才传信至建康,彼时小皇子已五岁了。
皇帝将小皇子接回宫,遵其母遗志,虽未追封,却似是深感亏欠,对小皇子便是愈发偏宠无度,没想已到了这种地步,竟真的许他带自己出去。
云倾早已整理好衣衫,她自小混迹军营,亦有些拳脚功夫,单手一撑便跳上马车。
不敢置信地掀帘走进,见宽敞华贵的马车之中,凌王独自倚靠在中间,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一侧,对自己吩咐道,“给本王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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