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想活吗？”
这是艾登·米勒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三足蜘蛛狭隘的舱室内，尤赖亚半曲着一条腿，姿势歪斜地靠在出现裂纹的玻璃窗旁边。他看着悠悠转醒的艾登，语气像在问他今天晚上吃什么。
艾登眨了眨了眼睛，清明渐渐出现在其中。他的绿眼睛逐渐睁大了，彷徨地看着四周。
“我们在哪？”
“沉到海底了。”
“那个怪物呢？”
“在附近成群结队地闲逛。”尤赖亚说，“幸运的是还没有注意到我们。”
简短的交流过后，绝望的出现在艾登的目光中，“你是说，那东西不止一个，而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差不多。”尤赖亚脸色如常。
“怎么会……那、那其他人呢，联络得上其他人吗？”
尤赖亚想了想，回忆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已经被水压摧残到不成型的人类躯体被那些家伙撕扯分食——这样的场景还是不要描述给艾登了，他不想把这个胆小的副手再一次吓昏过去，“活下来的只有我们。”
震惊的空白在脸上晃过，艾登无声地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尤赖亚瞥看他，他看到年轻人的眼角渐渐泛红，可能是因为哀伤，也可能是因为恐惧。
与尤赖亚不同，艾登是有牵挂的人。
这个年轻的副手有一个爱人，爱人刚怀孕不久，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艾登会成为一个年轻的爸爸，这种情况在撒卡瓦帝群岛并不罕见。
他曾经邀请尤赖亚成为孩子的干爹，而尤赖亚很严肃地反问他：“你确定吗？我？干爹？艾登，你不会希望你家小孩5岁就学会开飞机的。”
艾登频繁地出海赚钱，就是为了给那个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不至于像艾登自己一样，初中念完就上了船，后半辈子估计也是在船上。
密闭的舱室里，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
“都是因为我……”艾登忏悔着说，他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湿润了他的指间，“刚才要是我再振作一点，说不定，我们就能逃走了……”
“……”尤赖亚没有反驳这句话。
他刚刚缺少的，就是视野。在水下，艾登是他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刚刚失明了。
如果他能捕捉到那个怪物的身影，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尤赖亚都能避开它。
他的反应速度，和对机械的控制力，是他坐上副队长这个位置的原因之一。这是他的天赋。
“艾登，你相信我吗？”
听到尤赖亚的声音，艾登抬起头来，用泛红的眼睛盯着他。
尤赖亚的目光坠在低处，搓着自己的指尖，他说：“我有办法摆脱这个困境。”
副手的眼中出现一丝希冀，但很微弱，似乎现实已经将他击溃了，“真的？”
“如果把所有的燃料用于助推，一口气冲到水面上，说不定还有希望。”尤赖亚说，“虽然可能对我们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起码能活。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可是，如果又像刚才那样，被怪物击中的话……”
“我能避开。”尤赖亚笃定地说，目光凛然地抬起，盯着副手，“但关键是，你能捕捉到它们吗？”
艾登抿紧了嘴唇，显然，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
红头发的年轻人低下头去，似乎在考量自己的能力。
而在他目光下沉的时候，他看到了些什么，神色中出现诧异，“尤赖亚，你……受伤了？”
艾登视线的尽头，尤赖亚的腹部，一小块黑色的血迹晕染开来。浅褐色的工装破了个洞，似乎曾被什么东西刺穿。
“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坏了，醒来的时候，残片插在我身体里。”尤赖亚低头，虚拢住伤口，模样不以为意，“不过不深，还没有我被撞到的头疼。”
艾登皱紧了眉，看起来十分自责。片刻后，他咬咬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再失误了。”
尤赖亚一时没说话，用蓝眼睛打量着副手。
艾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看着另一个人，“我相信你，尤赖亚，所以也请你相信我。这回，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到我的职责。”
尤赖亚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拍了拍年轻人的脸蛋，“这样才对，准爸爸。掉眼泪可以，但别真的当个懦夫。”
“嗯。”艾登抽了抽鼻子，绿色的眸中写满了信念。
没时间再感慨些什么，他们立刻进入状态，判断了一番所处的情况。
三足蜘蛛卡在矿床的缝隙里，用助推器帮一把，应该能顺利脱离。燃料足够升至海平面，内外压强正常，变压器工作稳定。但警报器提示前柱损毁，设备骨架结构不稳定，三足蜘蛛能否承受高速上升产生的冲击还是个问题。
但只能放手一搏了，不然只能变成人肉压缩饼干，这可一点都不好玩。
“检查起爆装置情况，艾登。还有，安全栓固定好，深水服穿上，注意保护好头部。”尤赖亚坐到座位上，回到熟稔的驾驶员身份，“多关注雷达，压强也要留意。我数到一的时候，照明功率开到最大。以上，你需要在一瞬间完成。”
“明白。”艾登应答，神色认真。
深海的视野狭隘，就算在这里耗上一辈子，也无法获得足够的信息，所以必须尽快行动。
那些两条腿的鲨鱼头怪物还在周围游荡，他们只有一次打草惊蛇的机会。
四周很安静。太安静了。那些东西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尤赖亚知道它们在，他能听见它们糜烂腐朽的吐息。
两人准备万全，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三。”尤赖亚低声计时。艾登屏住了呼吸。
咕哝，咕哝，水层互相挤压着，发出怪异的响动。
“二。”尤赖亚盯着前窗，希望和灭亡都在那里。
鬼影在海底彷徨。
“一！”
声音喊出的一瞬间，水底的三足蜘蛛像活了一样，如一颗子弹从海床中破土而出。
马力开到最大，螺旋转速调整到极限，耳膜瞬间□□。
速度攀升到50节，螺旋桨切割海水，设备的骨架发出悲鸣，他们像流星一般冲向浅海。
后方，一片阴云紧随而至。
“个体接近！”艾登盯着雷达，不适使他眯起眼睛，但不敢有丝毫松懈，“3秒内发生碰撞！”
“在哪！”
艾登立刻操纵探照灯，瞬间锁定后方敌人。
后视显示屏清晰地捕捉到怪物的踪迹，它游起来速度很快，动作像水母，又像融化的蜡人，诡异又滑稽。
“我看到你了。”尤赖亚瞪大眼睛，咬牙低吟，猛然变换方向。
三足蜘蛛如同摆尾一般，高速旋转的尾翼朝后方切割，如电光一闪。
滋啦！
尖锐刺耳的声音袭来，震动传播在舱体各处。
后视显示屏上，碎布一样的肉块飘散开来，沉向海底。
“确认目标失能！”艾登汇报着，两人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
但副手的声音依然紧张，短暂的胜利并未带来喜悦，红发人的眉眼依然严肃。
阴云还未驱散。
“数十个个体从后方接近！”副手几乎每秒看一次雷达，不敢错过半刻，“速度，55节！”
会被追上。
55节，真变态。这是一般生物所能达到的速度吗？两个短跑冠军的时速加一起都没它们快。
尤赖亚死盯着前方，手上丝毫不敢含糊。精准的操作将设备的功率逼至极限，再推一把就会崩解的程度。
他听到来自背后的尖啸，是那些家伙。一只就足以成为噩梦，现在追逐他们的却有几十个。
这派对可真不赖。
“还有多久追上？”尤赖亚问。
“半分钟。”艾登精神高度集中，很快给出了答案。
“炸药现在释放。”
“已释放。”
在三足蜘蛛的“腹部”，一扇舱门敞开了。防水的金属箱被抛出，与三足蜘蛛通过引线连接。
这本来是用于引爆海底矿石的炸药箱，本应放置在打孔器钻出的孔洞里。但钻孔作业开始时，尤赖亚临时跟着队长老瑞德参与探险任务，所以没来得及放置。
一场巧合，倒成了他们现在的救命稻草。
幸运女神，原来你真的在啊。
“引爆等我指令。”尤赖亚道。
“收到。”
两人极其简短地交流着，没功夫说半句废话。
尤赖亚瞥向雷达，怪物被水声雷达捕捉，一个个白点出现在显示仪上，“白蚁群”再度出现了。与先前那次异状不同，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狠货。
距离在拉近，尤赖亚计算着时间。他专心致志，没有留意到耳中溢出鲜血，压强的极速变化已经让身体开始吃不消了。
距离还有100英尺，预计15秒。
65英尺，预计10秒。
30英尺，预计5秒。
“现在！”他在这一刻下令。
艾登猛然拍在中控台上，按钮几乎被他敲碎。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紧跟着，巨大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
嘭！
比声音慢一步，巨大的水浪席卷了三足蜘蛛，将它推向更高处。
“唔。”尤赖亚顿觉难受至极，像被一辆重型卡车碾在车底，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这是一场豪赌，爆炸距离太近了，能炸毁岩层的火药也足以摧毁一台三足蜘蛛。
平时，爆破队安置好炸药箱后，都要离开起码几百英尺的距离才会引爆，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不能再采取那种安全保险的方案。
不过，幸好他赌赢了。
这场赌注换来的，是又一次助推，以及对捕食者的毁灭打击。
一片白蚁在雷达上消失了，像接连破碎的泡沫。
“成，成功了！”艾登大叫道，尽管声色显得艰涩，但难掩兴奋。
“别松懈。”尤赖亚说。
只炸掉了游得快的那一批，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那些丑东西。尤赖亚自认已经见过够多海底奇形怪状的小丑八怪了，但这些新认识的“派对伙伴”史无前例地令人反胃。
“从雷达显示仪上的速度来看，它们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了。”艾登分析着。
“我们距离海平面还有多久？”尤赖亚问。
“不到两分钟。”艾登答。
“开始向‘烈鸟号’发送讯号，让他们做好准备。”
烈鸟号是尤赖亚在上面打了大半辈子工的船只，同行的船总共有4艘，均属于“开拓者船队”。
艾登收到指令，当即拿起对讲机，“这里是艾登，请求烈鸟号回复，请求烈鸟号回复。”
通讯频道里没有回应。距离还是太远了，在水中传输顺畅的声波，到了空气中，就变成了只有芝麻大点的小昆虫才会发出的蚊咛。
“这里是爆破队TS-10，请求黄金爪号回复。”
“迪芬号，迪芬号，收到请回答。”
“戴可号，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艾登依次向海面的船只发出信号，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空寂。他不放弃，每隔几秒就向对讲机呼叫，确保能够第一时间联络到海上船队。
尤赖亚趁这个空档看了一眼雷达，剩余那些“白蚁”已经被他们甩在后面了，距离还在拉大，看来它们的确游不快。
等上船之后，这些家伙还会穷追不舍吗？
希望不会。
要是它们连在水面上都能行动自如，那可真是操蛋到家了。
就在尤赖亚思考的时候，一道隐约的白光晃过。他视线追随光源而去，看到了一片泛白的模糊景色，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
“是海平面！”艾登兴奋地叫着。
已经能看到折射进水面的太阳光，马上他们就要得救了。他们摆脱了那些凶煞的怪物，坠入深海又顽强地抓住了生的希望，终于，很快就要如愿以偿。
就连尤赖亚都松懈了下来，没有哪一刻，他感觉到阳光是那么明媚可爱。
滴滴。
轻微的警报声引起了尤赖亚的注意，余光中，雷达显示仪上似乎有什么闪过，可是当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捕捉到。
……什么东西？
“*滋滋*……”通讯频道里响起了断续的电流声。
“有信号了！能听到吗？我是艾登！”副手紧紧握着对讲机，眼里泛起热泪，劫后余生令他激动不已，“总船长，轮机长，杰斯船长！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这里是艾登，水深约1600英尺，有不明生物在尾随我们，请水上船队做好接敌准备！”
尤赖亚依然维持着全速前行，不敢怠慢。
雷达上只有他们自己，现在他们很安全。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明明海平面就在眼前，连半分钟都不到的距离，马上他们就能脱离这惊悚的海底。
有什么……
有什么被他遗漏的吗？
这时候，尤赖亚听到了一种声音。
它很微弱，不是从通讯频道而来，十分地隐蔽，咯咯，咯咯，像羽毛在血肉上生长，幼苗破土发芽，就是那样的声音。
“重复一遍，有不明生物向水面进发，预计数分钟后抵达。请海上成员做好接敌准备，请海上成员——”
突然，艾登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方的生路上，立着一个漆黑的影子。和那些海底的怪物不同，它看起来和人一样大小，轮廓也很像人。
雷达上没有任何显示，探照灯一无所获，它仿佛突然出现在那里，没有任何预兆。
咚！
是撞击玻璃的闷声。三足蜘蛛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在两秒内骤停，所有的指示灯霎时熄灭。
“呃……唔……”艾登发出沙哑的声音，双眼大睁。
一把螳螂前足般的黑色巨镰刺穿了玻璃和坐席，也切开了那之间的人。
副驾驶的艾登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开裂成两半的身体。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快到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尤赖亚在撞击的恍惚中侧头，看到了副手的惨状。
“艾登！！”
红发年轻人的脸失去了血色，泪水挂在脸庞上，那是刚才看到太阳光时，因激动而流出的眼泪。笑容还未全然散去，那是预见希望之时，洋溢而出的喜悦。
深水服被染红了，血块挂在黑色镰刃的倒刺上，这些原本应是他身体里的某种组织。艾登脸色空白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渐渐染上惊惧——这昭示着，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该死！”尤赖亚咒骂道，当即想要操控三足蜘蛛脱离，然而，穿刺而过的巨镰却将他们固定在原处，丝毫无法动弹。
镰刀的主人悬浮在三足蜘蛛的前方，遮挡了所有来自天空的光线，面容因背光而模糊。它那般从容，就仿佛在对付一个逃不出掌心的猎物。
尤赖亚瞪着它，目眦欲裂，但束手无策。
“咳……”艾登发出微弱的声音。
“艾登，你——”尤赖亚望过去，希冀自己的副手还有生还的转机。然而，看到对方的一瞬间，所有希望的泡沫霎时破灭。
艾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得仿佛灵魂已然离去。
只是，他的目光却透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执着。
他盯着被黑影遮挡的海面，就仿佛仍在希冀抵达那里的一刻。
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将对讲机递到嘴边。
“这里是……艾登。
“TS-10受袭，请求，支援。
“敌人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绿色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前方，瞳孔放大，光亮在其中消散。
紧接着，他的血开始变黑，伤口处长出鱼鳞一般的晶体，刹那间蔓延全身。最后一刻仍搭在中控台上的手，也染上了相同的颜色。
就仿佛被某种恶疾缠身，他变成了和杀死他的镰刀一样的物质。黑色的结晶。
下一刻，那把螳螂般的巨镰抽了回去。
与此同时，他也碎成了粉末。
注：
＊50节=92.6公里/小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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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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