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极致的冰冷触感自脊椎骨蜿蜒而上。
那不是低温带来的寒意,更像是某种存在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虚无战栗。颜辞镜的意识从混沌深海中浮起,如同潜行者猛然冲破寂静的水面,每一寸神经末梢都苏醒在战栗的锋刃之上。
最先复苏的不是视觉,而是听觉。
一种绝对意义上的“静”,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耳膜上。细微的气流声与他自身平稳的心跳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窒息。那寂静并非真空,而是裹着某种粘稠的、活物般的质地,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存在正屏息凝神,于虚无中凝视。
随后,气味侵袭而来。
潮湿的、带着隐约腐朽感的空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甜腥。像是某种水生植物过度繁殖后腐烂的糜烂芬芳,又似陈旧血迹干涸后再度被湿润唤醒的隐晦暗示。并不浓烈,却无孔不入地渗入鼻腔,缠绕在舌根深处,挥之不去。
他睁开双眼。
视野由模糊渐至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的天空,低垂得如同浸了水的陈旧绒布,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他正躺在一片略显泥泞的草地上,身下是湿润的泥土与稀疏的、颜色发暗的草叶,冰凉的湿意正透过单薄的衣料,缓慢地渗透进来。
【滴——副本登录成功。欢迎玩家[颜辞镜]进入S级副本:镜中人。】
【副本背景:你已抵达镜村。这是一个依偎着神秘镜湖而存在的古老村落。近日,村中屡有怪事发生,村民于深夜莫名失踪,湖中偶现诡异倒影。古老的传说开始流传——镜中人,即将苏醒。】
【主线任务:调查村民失踪真相,揭示镜湖之谜。生存至第七日。】
【警告:请玩家保持警惕,冷静应对。在这里,任何错误决策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一道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他的脑内响起,清晰冰冷,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锥凿刻在神经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性。
S级副本。镜中人。
颜辞镜的脸上未见丝毫波动,仿佛那冰冷的提示音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甚至未能在他眼底惊起一丝涟漪。他利落地从地上站起身,动作间不见分毫初临陌生之地的惶惑,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他先是细致地拍去衣物上沾带的草屑与泥痕,指节分明的手指拂过衣料纹理,尽管那衣物质地寻常,并非他惯常的着装,却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整洁与从容,仿佛某种镌刻进灵魂深处的秩序感。
待整理完毕,他才冷静地审视四周,目光如无形的手术刀,开始解剖这片陌生的领域。
他正立于一条土路的边缘,路面向着两侧延伸,一端通往远处隐约可见的低矮屋舍轮廓,那大抵便是所谓的“镜村”;另一端则没入一片枝叶浓密、颜色深沉的树林,林间光影晦暗,仿佛蛰伏着无数沉默的秘密。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前方那片无垠的水域。
那便是镜湖。
湖面异常平静,犹如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巨大无比的暗色玻璃,完整倒映着上方压抑的天空与四周扭曲的树影。湖水色泽极深,近乎墨黑,即便天光勉强穿透云层落于湖面,也仿佛被那深沉的墨色全然吞噬,反射不出半点粼粼波光,唯余一种死寂的、光滑的质感,一种拒绝被窥探的深邃。
凝视稍久,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倒映出的世界并非虚影,而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沉寂无声的维度,正隔着这层薄薄的水之镜面,与现世进行着无声的对峙。而那镜面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正在缓慢蠕动的巨大存在,它的呼吸化作了水面绝对的平静,它的凝视化作了湖畔弥漫的寒意。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甜腥气息,似乎正是从湖的方向弥散而来,如同无形的触须,缠绕着湖畔的一切生灵。
颜辞镜的目光在湖面上停留数秒,眼神沉静,不见畏惧亦无好奇,更似在评估一项亟待解析的数据,衡量其潜在的风险与价值。他旋即移开视线,转向村庄的方向,将那片令人不安的水域暂时置于感知的背景之中。
村子静得出奇。
分明是白昼,却几乎不闻鸡犬之声,亦少见炊烟。几间屋舍的烟囱冷寂地矗立着,如同沉默的墓碑。偶有一两个村民自远处匆匆行过,身影佝偻,步履迅疾,仿佛急于躲回某种庇护之中。他们投向颜辞镜这名不速之客的目光并非好奇,而是某种掺杂着警惕、恐惧,乃至一丝难以名状的排斥的复杂情绪,那目光一触即离,仓促避开,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沾染不幸。
整座村庄笼罩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与压抑之中,连风似乎都绕道而行,不愿惊扰这片凝固的死寂。
颜辞镜并未立时阻拦那些村民。依他们方才的反应,贸然接触恐难获取有效信息,反易打草惊蛇。他需要一个更适宜的切入点,一个能够撬开这沉默外壳的支点。他于是沿着土路,不紧不慢地向村内行去,步伐稳健,悄无声息,宛若融入这片寂静环境的一道虚影,一个优雅而谨慎的侵入者。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途经的每一间屋舍、每一处角落,搜集着一切可用信息——那些门窗紧闭的房屋,仿佛其后隐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檐下悬挂的某些难以辨明用途的风干草编物,形状古怪,透着原始而隐秘的意味;地面偶尔可见的被匆忙脚步踩得模糊的奇异符号痕迹,似文字又似图腾,透露出非理性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正当他行至一株虬结老树下时,那树干扭曲盘绕,仿佛承载着数百年的沉默与秘密,一个略显苍老却刻意放得温和的嗓音叫住了他。
“年轻人,瞧着面生啊。不是本地人吧?”
颜辞镜驻足,循声望去,动作流畅不见丝毫迟滞。
一名身着深色布衣、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自老树旁一间较周遭屋舍稍显规整的房中走出。他面上带着一种似是竭力挤出的、略显僵硬的笑意,眼中虽有打量,却比其余村民少了几分鲜明的恐惧,多了些探究与一种刻意经营的友善,那友善之下,却仿佛流淌着一条冰凉的暗河。
“嗯,路过。”颜辞镜的应答简短平淡,既不过分热络,亦不显失礼,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陌生旅人应有的距离感。他的视线迅速掠过对方——衣衫虽旧却整洁,指节粗大,布满老茧,诉说着长期的劳作;面容镌刻着劳作风霜,眉宇间却锁着一缕难以化开的忧悒,那忧悒如此之深,几乎成了他面庞的一部分。
“我是此地的村长。”男子自我介绍道,向前踱了两步,目光在颜辞镜周身扫过,似在评估他是否携带行囊,更似在衡量这个外来者本身所带来的变量,“我们这镜村地方偏僻,少有外人至。是遇着什么难处了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切。
“听闻这里的湖很特别,想来一观。”颜辞镜语气未变,给出一个看似合理且不致引发过度警觉的由头,同时精准地将话题引向核心,“只是来了才发现,村子似乎格外岑寂。”他措辞谨慎,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等待着涟漪的形状。
闻听“湖”字,村长面部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抹勉强的笑容险些溃散,仿佛这个词本身便带有灼痛的力量。他重重一叹,那叹息沉甸甸的,裹着浓重的疲惫与某种无力回天的认命感:“唉……是啊,近来村里……不太平。”他吐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沾满了同样的疲惫。
他压低声线,眼神下意识朝镜湖方向一瞟,又迅疾收回,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禁忌,连目光的触碰都是一种亵渎或召唤:“夜间不甚安宁,好些人……唉,说不清道不明。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这湖没什么可瞧的,邪门得紧。若无非办不可之事,还是尽早离去为妙。”这番话,表面是劝离,是关怀,然结合其先前神情与村民的反应,颜辞镜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不协调的意味——一种过于急切的、意欲将外来者推离事件中心的导向,仿佛在掩饰什么,或是……保护什么?
“不太平?”颜辞镜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缕合乎常理的疑惑与警惕,眉头微蹙,仿佛一个被意外卷入潜在危险的旅人,“出了何事?”他追问,语气加重了些许,既不过度逼迫,也绝不轻易放过。
村长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惶遽,仿佛被这个问题烫了一下。他连连摆手,动作间带着仓促:“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当不得真。”他显然不愿深谈,疾速转开话题,语气复又“热络”起来,那热络像一层薄油浮在水面,掩饰不住下面的冰冷,“眼看天色向晚,外头不安全。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无客栈。你若不嫌,我家尚有间空房,可暂宿一宵。总强过露宿在外。”
他指了指身后那屋舍,笑容依旧僵硬,如同面具:“至少……能遮风挡雨。”那话语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或者说,是某种孤注一掷的尝试。
邀请一个陌生外乡人入住?在这般明显笼罩于恐惧氛围中、排外的村落里?
颜辞镜心底的评估瞬时调高一阶。村长的行止存有显著的逻辑矛盾。但他面不改色,只略作沉吟,似在权衡利弊,目光却再次投向那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镜湖。
湖面仍平静得令人窒息,倒映着灰蒙天穹,如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瞳,无声凝视着湖畔一切,包括这场小小的交涉。那瞳孔深处,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非人的智慧,正冰冷地注视着棋子的移动。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甜腥的腐朽气息,似乎又浓稠了些许,缠绕在鼻端,带着某种暗示性的重量。
“好。”颜辞镜收回视线,望向村长,微一颔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提议,“那便叨扰了。”他需要信息,而贴近事件的中心人物,无疑是获取信息的最捷途径,纵这意味着更高的风险。然风险,素来与收益并存。于颜辞镜而言,这仅是一道需冷静分析与最优解的决策题,情感因素被彻底剔除。
村长似松了口气,那放松的姿态中有种近乎虚脱的痕迹,连声道:“不叨扰,不叨扰。快请进,外头……寒气重。”他侧身让开通往内室的路径,门内光线晦暗,恍若一张缄默的、伺机吞噬何物的巨口,散发着陈旧的木材和尘埃的气息。
颜辞镜毫无犹疑,举步踏入,身影瞬间被那晦暗吞没大半。
就在他迈入屋内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瞥见不远处镜湖那绝对平静的湖面上,极短暂地掠过一痕涟漪,迅疾如错觉,无声无息。
仿佛有什么物事,在湖面之下,悄然游移了一下,又或许,那只是光线的恶作剧,或是高度警惕下的感官幻象。
屋门于身后轻轻阖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间昏晦的天光与那股愈发甜腥的气息,将颜辞镜投入一个更直接、更未知的局中。
但颜辞镜知悉,某种无形之物,已然缠附而上。那并非源于湖水的冰冷,亦非源于村长的异常,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源于这个空间本身的标记,如同蛛网的第一丝粘腻,悄然落在肩头,预示着狩猎的开始。而他,既是猎手,亦可能是……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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