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新来的六太太好福气,得了先生的喜欢,贫女成贵妇,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绫罗绸缎、珠宝香料,享之不尽。就连阿爹阿娘每每提到六太太,看向她的眼神,总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到了晚上,盯着自己因浣洗而粗糙的双手,宝珠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这份无人知晓的艳羡持续到今日……见着秋礼的第一眼,宝珠就觉得她很不快活,六太太精致的脸上明明挂着浅浅的微笑,眼里却含着化不去的哀伤,看得她的心也跟着沉甸甸的。
这份沉重只持续片刻,她在心里狠狠提醒自己:即便是这门婚事六太太不乐意,但是先生怜惜,日子到底是要比原来的清贫日子好过太多,哪里需要她一个小小的女佣同情?
不心疼心疼自己,反而心疼起锦衣玉食的主人,这不是脑子坏掉了吗?
但是……
可是……
现如今,这位富贵的六太太竟要向她一个小丫头过问府里的情况,宝珠的同情心又开始莫名泛滥。
她没想到,这样大的婚礼排场背后,先生既没派遣个妥帖的人在跟前伺候,也没提前派人嘱咐,实在不像对人上心的样子。
或许是她愣神得太久太明显,秋礼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变得锐利,开口的语气带着点猜疑,“宝珠,你在想什么?”
宝珠回过神,赶忙正了正神色,看着眼前眼神戒备的人,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脆声道:“我想着太太初来乍到,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府里规矩不算繁杂,不过有几处仍需要留心。
“大太太名叫李雪荣,出身高门,格外受先生爱重,膝下一子一女。这位大太太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心礼佛,不大管府中的事,却极重视礼数,晨昏定省绝对不可误了时辰……”
说到这,宝珠下意识地瞅了眼墙上的西洋钟……这一看可不得了。她惊慌地“呀”了一声,双手急切地扶向秋礼,“太太,时辰不早了,咱们得去向大太太敬茶了。”
显然,秋礼也意识到这点,她连忙起身,低头整理了下衣襟,确认周身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后,这才在宝珠的引领下,匆匆向着李雪荣的住处走去。
一路上,繁花盛开,清晨的微风吹拂,花蕊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氛。风景无限好,却留不住步履匆匆的主仆二人。
穿过曲折的回廊,李雪荣的院落映入眼帘,秋礼的脚步慢下来,平复着因赶路而急促的呼吸。她挺了挺背,神色端庄,迈着轻缓的脚步,踏入门槛,一眼便望见端坐在上方的女人。
这一眼,直教秋礼心中大骇。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两人视线接触的一刹那,李雪荣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惊讶,不解,她们从未见过面,大太太怎么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若说是因为陈棋,秋礼不是特别信的。要知道,陈棋可是有好几个妾室,如果真要拈酸吃醋,排在前面的得有好几个姨太太。更何况,作为一家之主母,李雪荣应该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
即使心中惊疑不定,秋礼面上依旧不显分毫,她微微屈膝,口中恭敬地说道:“秋礼给大太太请安。”
借着起身的动作,秋礼的眼神在李雪荣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坐在主位上的女人虽上了年纪,皮肤略显松弛,眼角眉梢堆上细微的皱纹,但通身那温婉的气度,大大消弱了因她高贵的身份带来的距离感。
秋礼再仔细看,只见大太太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微笑着向她点头示意,仿佛对她这略显失礼的行为毫不芥蒂。
大太太分明慈眉善目的,哪里有半点凶狠的模样?秋礼忽然有些不确定,或许是自己紧张过度,才会草木皆兵?
李雪荣对着她招了招手,道:“你且靠近些,让我好好瞧瞧你。”
于是秋礼起身上前。
李雪荣携着秋礼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会,拉着她在身侧坐下,赞道:“果真是极标致的人物,难怪先生欢喜,今早还特意叮嘱我关照你。”
秋礼:“……”
“既然进了这个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刚进门,有些东西可能置备得不齐全,回头你看看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告诉我,我派人给你重新置办。”
秋礼:“多谢太太费心,屋子里的物件很齐全,我用着十分合心,不需要额外置办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面只放着一只白瓷琉璃盏。
秋礼会意,起身走过去,小心端起白瓷盏,恭恭敬敬地捧至李雪荣面前,温声道:“太太,请用茶!”
敬茶后,照例是当家女主人对新妇进行训话。秋礼听了几句,不外乎是些“恪守本分”“殷勤侍奉”的话,翻来覆去,想的、教的,都是怎么去驯化女人。
她对此感到些许厌烦,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敢在脸上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秋礼忍受着那比枯燥无味的经文还惹人厌的话,从大太太一张一合的嘴里跑出来,钻进她的左耳,然后再被她从右耳里赶出去。
借着李雪荣低头喝茶的时机,秋礼飞快地瞥了眼旁边的宝珠,从她的眼神里,秋礼看出了同样的命苦感。
不知过了多久,大太太的嘴里终于出现“回去”这样的字眼,秋礼顿时神清气爽,一扫倦意,她匆匆起身请辞,带着宝珠正准备从小西门离开,左脚刚迈过门槛,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大少爷”。
她略作停顿,想起来宝珠提到的大太太的一双儿女,正打算回头瞧一瞧这大少爷是何模样,就听见那位大少爷笑着和人搭话,嗓音慵懒随意,带着点才睡醒的沙哑。
她心中一凛,没了好奇的心思,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离开,就连宝珠在后面叫她,秋礼都顾不上停留,背影看上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宝珠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到,连忙追在身后。奈何秋礼心中慌乱,只想着甩开跟过来的人。
刚才那人的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让她脊背发凉。她的脚步随着一声声呼喊愈发急促,到最后干脆在狭窄的回廊上小跑。
忽然,脚下一空,秋礼身体重心一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倒、翻滚,最终重重地摔倒在楼梯底部。
楼梯不算很高,但是事发突然,秋礼摔得浑身发疼,一时之间仅靠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办法站起来。好在,宝珠及时赶到,她借着宝珠的搀扶,才挣扎着起身。
“太太,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宝珠握着她的手,担心地看向她。
秋礼紧紧咬着牙关,额上冒着细密的冷汗,问了个答非所问的问题,“宝珠,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咱们大少爷叫陈钰。”
秋礼脸色更白了,声音发颤,“他……他是不是圣约大学的学生?”
宝珠眼睛亮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个,“正是!”
*
小西门的动静引起走进来的两人的注意,陈钰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一抹粉色的倩影消失在门口。
他下巴微扬,朝着那个方向问:“那就是我爹昨天讨的小老婆?”
身后跟着的女仆有些尴尬,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大少爷是先生太太爱子,当家主人不计较,口无遮拦不打紧,但她只是个普通的佣人,断不可如此冒犯。
她踌躇片刻,小心斟酌着言辞,“回大少爷,那是昨个纳的六太太,刚来和太太请安的。”
陈钰点头,想要再问两句,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呼唤的声音,“是阿钰过来了吗?”
“是我,母亲。”陈钰朗声回应道。
这下,陈钰也没了好奇其他人的心思,径直朝着房内走去。
“母亲,早上好,我给您请安了。”陈钰进门后,随意行了个不标准的礼,笑嘻嘻地向她问好。
李雪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拿着手中的经书一味研读——这是她每日清晨必做的。
“这劳什子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您也不理睬我。”陈钰纳闷,有些不懂母亲为什么忽然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他绕到李雪荣身前,两指夹住书页,轻轻往外一扯,将其随意撇在桌子上,然后挨着她坐下。
李雪荣对这唯一的儿子是非常看重和爱惜的,换做寻常,他就算是错下天来,她也只会将他搂住,戳着他的脑袋,佯装发怒地呵斥他两句,哪里舍得这样冷落着他。
但想想他最近做的好事,心里压抑的不满又暗暗冒头,李雪荣冷冷地瞥了眼陈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不置一词。
陈钰偷偷瞄了眼李雪荣,发现她的眉头有些皱起,面色不虞。看到这儿,陈钰自然明白过来母亲是真的生气了,而且,这个生气对象貌似还是他自己。
“母亲,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陈钰小心拉住李雪荣的衣袖下摆,轻轻晃着,讨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哦?那你错哪了?”李雪荣微微扭过头看他,语气依旧淡淡的。
陈钰哑然,眼中闪过尴尬的神色。他就是随口一说,真没仔细想过。
“是因为我昨日没有去观礼?”陈钰小心翼翼问道,说完,他又摇摇头,自己否认了这个答案。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娶亲,以往更过分的事情他做过不少,那时母亲都没跟他置气,如今更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了 。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他皱着眉,冥思苦想,试探性地提了好几个答案,均被李雪荣的冷脸驳回。
李雪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深知,自己这千娇百宠的儿子,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任何不妥,要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怕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终于,她率先败下阵来,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忙着追求一个女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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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心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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