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盛夏,苏城。
板车的轮胎吱呀呀地滚过,蝉鸣聒噪,白日残存的暑气在晚风中翻滚,风里还夹杂着一丝绿豆汤的薄荷气。
夜色阑珊间,拖车的中年男人喘着粗气,正刻意避着光亮处走着。
板车上拉的,赫然是个大活人。
“建业,你给她吃那么多安眠药没事吗?刚才过坎差点儿翻地上都没动静。”
巷子里传出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
“能有什么事儿?多吃了点那可不就睡得更沉嘛。”汉子接口随意答道。
“我说今天多喂点没说让你照昨儿的量加一倍啊!你看这么折腾都没反应。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真是难伺候,出主意的都是你,累死累活的都是我,最后还得的都是埋怨。放心吧,就是睡着了而已。”
傅俏在迷迷糊糊的黑暗中,忽地听见一男一女对话,身下摇摇晃晃,颠簸不断。想睁开眼看看,两只眼皮却好似有千斤重,拼了命也睁不开。
汉子道:“你盯着点,别让她摔下去了。”
“知道了。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还要走多久?”
“快了,前面拐个弯就到。”
“这下好了。秀秀的工作有着落,还不用顶你的班。你俩都能踏踏实实地在纺织厂里干。”
紧接着女声又说道:“这丫头留这儿,她爹妈的那些抚恤金和生活费,咱们还能照常收着。建业,咱们可得把嘴给闭严实咯,不然叫马家知道了,婆家说不定要来争的。”
“废话,这是能说的吗?”
汉子一边拉着车,一边抱怨:“要我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砸这臭丫头脑袋上了。国营纺织厂书记家的公子看上她,想娶她过门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还不乐意?犟得跟头驴似的,不然我们至于使这个法子吗?……快快,拐弯了,金凤,扶一下!”
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给公司加班昏倒,给送进医院了吗?
这谁这么缺德,在抢救室看电视?
“到了到了!就这儿。”
汉子如释重负地放停板车,王金凤赶忙上前在眼前这座小院院角的小门上敲了敲,低声唤道:“志远!阿俏来啦!”
摇晃颠簸的骤然停止,她只觉得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被板车硬木板给硌得生疼,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吱呀。
年久失修的小门发出痛苦的一声,门后露出的是一张保养得当,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面孔。
王金凤一愣,随即笑开了花,“哎呀,亲家母?!”
刘彩华的五官紧皱,冲着两人直挥手,“小点声!好了好了呀,送来就送来,怎么还闹得这么大动静?”
王金凤憨笑了两声,点头哈腰的讨好道,“是是,我们多注意,多注意。”说着便向落在后半步的傅建业招呼,“快把人弄来!”
傅俏倏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突然腾空,像是个沙袋一样被扛了起来。胃部似乎也遭受到了外力压迫,一阵阵地恶心感莫名上涌。
这是要把她弄到哪儿去?
无数个“器/官/贩卖”的新闻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放映了起来,现下她这只有脑子清楚,其他感官一应不通的状态的确很适合“任人宰割”。
救命!救命!有人吗?!
今晚空中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三道鬼祟身影正在马家的后院中悄然穿行着。
“轻点轻点!”
“就左手边那个,贴“囍”的那个屋...对对!”
刘彩华指挥着傅建业将人送进了小儿子装点一新的卧室里,外边儿虽然不吹不打,内里倒是布置得喜气洋洋,满屋的大红色差点没晃了傅建业的眼。
胃部的压迫感蓦地消减,身子又是一轻,她似乎落在了块软和地方。
“行,人就先放着吧。”
看着安安稳稳躺在自家儿子床上的小姑娘,刘彩华心中的大石总算撂地,长吐一口气后,表情松活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模样。
“不用担心,待会儿志远会来照顾的。咱们这些老的就别在这碍事,上前边儿吃菜喝酒去,顺便啊,再聊聊天。”
这话里话外便是可以坐下来细说傅秀工作安排的意思,王金凤顿时喜形于色,傅建业更是难掩激动。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彩华身后,瞧着她好生将房门关上,这才往客厅去。
周遭的响动人声似乎在渐行渐远…直至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傅俏猛地睁开眼睛,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撞破胸膛的骨骼血肉。
昏暗的光线,劣质的发胶气味,低低的电风扇叶转动声,还有微风吹到皮肤上的凉感,失去的感官在这一瞬通通恢复,仿佛她与这个世界断开的WiFi重新接连成功。
知觉的回归让傅俏大大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回想起刚才那个梦。
梦里她成了另一个“傅俏”,父亲牺牲,母亲改嫁,自己寄人篱下,钱财全部被叔叔婶婶霸占。
不仅如此,现在叔婶还要“卖了她”给自家闺女换个进国营纺织厂的名额,简直过得比灰姑娘还惨。
梦境在“她”被灌了安眠药,在昏睡中送上那张婚床时戛然而止。
噩梦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她舔了舔嘴唇,口中泛起一股诡异的苦涩,喉咙也干得冒烟。
去喝点水吧。
准备下床喝水的傅俏发觉了不对劲。
这压根儿不是她的房间。
傅俏怔忡着环视四周,屋里的陈设古旧,硕大的钨丝灯泡亮着明黄刺眼的光。而其他的器物装饰也同梦境里如出一辙,这些只该出现电视年代剧里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于她那间寸土寸金的沪城公寓里。
最可怕的是,那张婚床和她现在身下躺着的这张,一模一样。
难道她还在梦里?
嘭!
她吓了一跳。
脆弱的木板门被霍地冲开,白纱窗帘被震得直晃。一股浓烈的酒水臭气顿时扑鼻而来,灌满了整个房间。
“阿悄,阿悄…老婆…嘿嘿…”
门口出现了个醉醺醺的青年,喝得满面通红,正颠三倒四地咧着嘴傻笑。脚下打着趔趄,一边叨叨着胡话,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床扑来。
“来…**一刻…我们睡觉…”
傅俏身子一震,此刻哪里还管什么梦不梦的,当即翻下床逃跑。怎料双脚刚踩上地面,小腿倏地发软,整个人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竟是直接摔到了醉汉的跟前。
剧烈的疼痛霎时传遍周身,她正要咬牙爬起,遮天蔽日的阴影突然从头笼罩而下,将她困得严严实实。
他竟是已站在了面前,眼神依旧迷离,左摇右摆地俯下身道,嘿嘿一笑,“媳妇,你真心急…这么快,嗝,就投怀送抱了…嗝…”裹挟着酒味菜味的热气直直喷洒到了脸上,她的胃部顿时一阵阵翻涌。
“啊!放开!”
醉汉一身蛮力,竟是直接将她从地上拖起,扔回到了床上。
“…媳妇…我的媳妇儿…”
傅俏来不及再次出逃,他就已经压了上来,浓烈的“男人气味”和滚烫的体温似乎无处不在,自己的全部力量在对方面前仿佛隔靴搔痒,与一艘想要在远洋的惊涛骇浪中掌握命运的可笑舢板根本没有区别。
不能,不能这样…就算是梦里也不可以,是现实更不允许…
“滚!滚开!救命,救命啊!”傅俏歇斯底里地乱叫着,没有一秒停止过挣扎,然而屋外却宛如一个巨大的死寂黑洞,毫无回应。
时间在流逝,她的力气在衰竭,连意识也在剧烈挣扎导致的缺氧中而逐渐恍惚。
忽地,有道反射强光刺痛了眼睛。
傅俏瞄去,是床边的书桌,桌角用铁皮包着,眼下正在台灯的照射下泛出冷冷的光。
她忽然有了想法。
咚!
…
血,好多血。
“啊!你做什么?!你找死?!操!疯子!疯子!疯婆娘…他/妈/的…”
温润黏腻的液体正不断地从额角处汩汩流出,傅俏能感觉到有些淌到了鼻尖,锈铁的腥气霎时充斥了鼻腔,有些淌到了嘴里,涩涩的发甜…
“操!”
马志远登时酒醒了大半,从床上一跃而起,看着止不住的鲜血和似乎已陷入昏迷的傅俏也慌了手脚,转身便朝屋外跑去。
“来人啊!出事了!快来人!”
声音渐远,傅俏缓缓睁眼,倏地咧开嘴,笑了。
她赌对了。
如果这里是梦…而梦中的故事都是“正确”的,这个醉汉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货色,没那么大能耐抗事。
出了意外,一定会喊人来。
毕竟这样的体制家庭,要是闹出人命官司,该怎么收场?
“不好了!快来人!出事了!”
马志远一路叫喊着小跑去了前厅,慌里慌张地冲进屋内,浑身血迹斑斑的模样顿时将厅中众人震得呆若木鸡,一秒钟前觥筹交错,热火朝天的景象瞬间冻结,满堂鸦雀无声。
“发生什么事了?!”
始终冷着脸单独坐在角落的马明远霍然起身,语气森森,目光锐利如刀,打自家弟弟身上匆匆一扫而过,心中突然冒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的表情愈发凝重,动作极快地径直穿过杯盘狼藉的酒桌,来到了马志远面前,“这不是你的血,到底怎么回事?!”
当刘彩华回过神,听到说不是自家儿子的血时,明显呼了好大一口气。
马铁顺却是皱起了眉头。
“她…她她…寻死了!”
马志远哇地一声喊出,登时像是脱力了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马明远一惊,甩头回望向父母和傅家叔婶,却见酒桌边道众人神色各异,均透着说不清的心虚。
他只觉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寒气顺着骨头缝钻进脊梁,冻得人不寒而栗,难以置信地反问满屋子人,厉声道:“你们…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把人弄到家里来?还让志远…这是犯罪知道吗?!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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