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站在闻危面前。
他穿着板正的西装，身材修长清瘦，面容沉静苍白，一双有些锋利的眼睛被细框眼镜挡在后面，淡雅的书卷气中和了那种冰湖似的冷，显出欺骗性的温柔无害。
外面正下着星辰风暴季节常见的暴雨，他身上却没沾到一点潮气。
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整个空间都因为他的到来，而重新流动起来。
姜凌手指轻点，同时调阅出七八块电子屏环绕周身。
“法务部重新核对一下78866号合同里的条款。”
“秘书室去取入港跃迁印鉴，务必在今天下班前签字。”
“第二星最近爆发宇宙风暴，全星封锁，这是最新的航线图，务必注意选手出行安全。”
每块屏幕对面，都传来简洁有力的应答，员工们像是一台运转起来的精密仪器，归位到了各自的齿轮上。
姜凌低声让秘书先出去，自己站在盛怒中的闻危对面。
“闻总。”
他的声音依然稳定、温和，带有病中微微的沙哑，却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凌在安排那些事的同时，就已经收拾好散乱着地上的文件，顺手调了中控系统的温湿度，又打开白噪音
他甚至做好一杯咖啡，金黄的浮沫很讲究地覆盖在液面上。
咖啡递给闻危，青年食指点了一下镜框。
很奇异的，闻危今天发这一大通火，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姜凌，可现在罪魁祸首站在他面前，他的怒气反倒像戳破的皮球，悄悄地瘪了。
姜凌在这，一切让人心烦的麻烦便都有了解法，以至于闻危办公室的这些人，看见姜助理，总能定下心神。
闻危看着姜凌，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地想：姜凌果然是离不开他的。
那天在病房里，姜凌握住苏望道的手时，是真把他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第一次，姜凌在他面前露出可以算是反抗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闻危真的生出恐慌，以为会失去他。
闻危站在那，突然想起爆炸过后的一片狼藉中，姜凌唇角带血，在他步步逼迫下，却发出一声轻笑。
他说：“我的晶核早先碎过，你不知道吗？”
闻危想起来这件事，才发现他依然不知道，姜凌的晶核是怎么碎的。
那句话就像一颗种子，混着硝烟和血腥被埋进他心里，生出细细的芽，时不时刺他一下，让他心神不安。
……尤其是今天上午。
那场充满推诿扯皮、明争暗斗和窃窃私语的晨会，因为姜凌不在，而格外难熬。
明明战队一直发展得很顺利。
怎么只是一个姜凌不在，好像一切都变了呢？
闻危抿了一口这糟心的上午唯一顺眼的咖啡，看向姜凌。
姜凌脸色依然苍白，他更瘦了，两颊都凹下去，眼底也有淡淡的青色。
“这些天耽误的工作，是我的失职。”
他的眼睛被镜片挡在后面，闻危看不太清，但他想象得到，其中一定充满愧疚与黯然。
是的，姜凌每一次做错了事，道歉的时候，看起来都是那副模样。
就好像如果不能获得原谅，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降临。
闻危突然就心软了。
他想：虽然姜凌这次任性，带来不少麻烦，可姜凌若是认真反省，好好道歉的话，也不是不能宽宏大量一次，让他回来。
他和沈意结婚以后，还约定好要去遨游星际，到时候把战队交给姜凌打理，他也能放心。
姜凌微微抬头。
光线换了个角度，将他的双眼从眼睛后露了出来，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漠然，闪烁着清凌凌的光。
姜凌伸出手，闻危不明所以，心却忽然剧烈跳起来。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骨清劲，掌心静静躺着一张员工权限卡。
“之前是我没有办好交接。”
姜凌无波无澜地说：“今天我来，会把手头的工作都安排下去，正式离开公司。”
“闻总，一直以来，承蒙关照。”
“轰”的一声，伴随着窗外白亮的闪电，似乎有雷鸣紧邻耳边响起，闻危一震，大脑一片空白。
**
X1一眨不眨地盯着剧情线，发现从某个节点开始，一条银白色的新线伸展出来与原本的主线产生了明显的偏移。
“虐心值又涨了10点，”他说，“现在一共有30点了。”
真奇妙，这位宿主用20点巨款兑换监控回溯卡牌的时候，X1其实已经做好任务失败的准备。
从来没有宿主敢拿虐心值开玩笑。
作为评定任务完成度的重要指标，即使在努力推进的情况下，虐心值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减少。
宿主们一向用得谨慎，很多人是在经历了许多世界、积攒了不少溢出的虐心值以后，才敢打开系统商城的。
X1还从没见过江凛这样，敢踩着失败警戒线跳舞的主。
但江凛显得游刃有余，只是露个脸，说几句话，就又把失去的虐心值刷了回来。
那之后呢？
江凛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埋下的引线，将在何时引爆，又将收获多少虐心值？
X1没发现，他已经对这个正在进行劳动仲裁的0级宿主，产生了比应有更多的期待感。
…
总裁办公室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外面的秘书们不约而同地抖了抖。
“闻总不会把办公室拆了吧……”新来的小姑你挨哪个面露担忧，“他会不会、会不会对姜助理……”
旁边的姐姐对她摇头，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闻总再生气，每次有姜助理在，总能很快压住他的脾气。”
公司的人看来，闻危和姜凌的关系很奇妙，看上去好像是闻危颐指气使，但事实上，只有姜凌能管得住他。
就连那次闻总和沈意选手吵得天崩地裂，差点引来记者，也是姜凌走进办公室，把两个人都哄好了。
“我总感觉不妙，”刚才进去的首席秘书眉头紧锁，“出来的时候好像听到……姜助理要辞职。”
这不亚于一颗核弹爆发，秘书们瞪大了眼睛。
“不要啊……闻氏的待遇还挺好的，但姜总不在，这地方就没法待了。”
“你的待遇挺好，姜助理的可不太好。”
“真的吗真的吗，终于有人成功把姜助理挖走了吗，他要跳去哪儿啊？”
“说实话，姜助理够能忍的，换我早辞职了。”
毕竟还在人家办公室外面，小姑娘没敢说“打爆他的狗头”。
这消息宛若晴天霹雳，一群妹子顿时愁眉不展。
她们秘书室的人和闻危相处最多，最知道一个真理：
有姜凌在的时候，这还算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工作，一旦姜凌离开……
这段时间据说姜助理在养病，公司的核心运转就已经一团糟，高层们人心惶惶，各部门衔接运转不畅，连和外部集团的关系，也有不少亮起了红灯。
更不要说一个暴躁易怒、情绪管理能力几乎为0的总裁了。
新来的小姑娘还懵懵懂懂：“可是大公司的总裁助理都是用自己人吧，姜助理要是离开闻氏，还能找到这种工作吗？”
姐姐们一顿，对她露出关爱的笑容。
“闻总从没给过他股份呢，就连年终奖，都只发了基础额度。”
有姐姐愤愤不平：“财务悄悄告诉我，姜助理的社保缴纳基数可低了。”
首席秘书言简意赅，“离开闻氏，他在哪里都不会只是个总裁助理。”
“是闻总离不开姜助理，不是姜助理离不开闻氏。”
各部门的通讯开始转进来，连早上险些跟闻总掀桌子吵起来的几位高层，打来探听的电话也和颜悦色起来。
首席秘书拍拍手，让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办公室门，神色复杂。
闻氏的老员工，没有人会不喜欢姜凌。
绝对不止一个人觉得他遭受的待遇不公，不说闻总的态度，就连薪资待遇这一块，他拿着普通助理的钱，干的可是顶级经理人的事。
但姜凌自己忠心耿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一旦姜凌真的决定离开……
愿意跟他走的人，足以组成另一个完整的团队。
闻氏家大业大，当然也不至于因为姜凌一个人的离职而崩溃，但战队这一块的工作效率、业内名声、媒体口碑……还有姜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络，秘书简直已经能够看到一片灰暗的未来。
她快步朝自己的工位走去，心里盘算着，该和小姐妹们通个气，开始着手准备离职交接了。
……
姜凌平静地看着暴怒的闻危，完全没有被爆表的信息素浓度影响到。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所有声音都淹没一样。
闻危喘着粗气，狠狠瞪着姜凌。
他想说“你敢”，喉咙一时之间却好像被风暴堵住，那些早先准备好的“宽宏大量”，此时根本变成了笑话。
姜凌怎么能走，他怎么能真的辞职？
他走了，那些工作怎么办？
况且这么多年，姜凌作为星耀战队绝大多数事务的实际处理者，没少上镜，很多粉丝，还有业内大多数公司都认识他。
姜凌走了，外界会怎么看闻氏？沈意又会怎么看他？
看他这个总裁是如何刻薄属下，终于把最亲近的人都逼走了吗？
这就是姜凌的目的！？
“闻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称呼这样冰冷起来，“今年的选手约协商还没有签完，明天是最后的期限。”
闻危怒涨的气息猛然一滞。
他脑子里完全没有空闲想这件事，难怪早些时候在晨会上，选手部的经理那么着急上火。
选手约续签，几乎是战队每年最重要的事务之一。
每到这时候，都是公司和选手经纪人之间的拉锯战，什么人涨薪，什么人清退，又有什么好苗子需要引进。
直接关系到明年的赛季成绩。
原本的打算，是借着沈意的生日宴和大伙拉进关系，再着手推进的。
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忘得干干净净。
“秘书部呢！”闻危怒喝，“怎么不早说？都早该放在日程表上的东西，她们——”
“她们一定想要提醒过你，”姜凌冷静地说，“但你之前断了通讯，今天又完全拒绝沟通。”
“别着急，我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
姜凌的声音就像是森林中清润的雨，轻轻柔柔地落下，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秋日深潭一般的稳定，奇异地浇灭了即将爆炸的火苗。
闻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姜凌拿出一小瓶香水：“大多数选手都是alpha，您这样带着一身火药味去找他们，很可能被视为挑衅。”
闻危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他想起苏望星当时拿出的那瓶调制信息素，皱了皱眉。
现在想起来，那味道和姜凌平日身上的味道很像，难怪如此熟悉，能不知不觉地舒缓他的神经。
所以，姜凌一个beta，竟然一直在身上喷调制信息素……是从那时候起，就费尽心思想要勾引他？
“还有6位选手没有谈妥，”姜凌调出日一大批文件，“我准备了针对每个人的预案，您看一下，按照设定的沟通方式与合约底线，用您自己的语言方式组织，下午开始，一个个去谈。”
“叮”的一声，闻危的终端跳出了文件接收申请。
闻危本能地打开了权限。
无形的数据流飞速传输，姜凌微微低头，闻危没有注意到，一个很小的视频文件藏在大批数据里，穿过打开的最高权限，无声无息地植入了公司数据库。
对面青年冷薄的镜片静静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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