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堂里的空气像是骤然被抽成了真空,死寂一片,窗外溜进来的晨风似乎都被这凝固的气氛吓住了,僵在半空,唯有旧茶碗里飘出的丝丝热气,还在无知无觉地蜿蜒。
“噗——咳咳咳咳咳!” 李大柱惊天动地的呛咳声第一个撕开了沉寂,他弯下腰,脸憋得通红如煮熟的虾子,蒲扇大的手拍打着胸膛。
王福安更是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滑溜下去,苍白的小脸上血色尽褪,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看到了活人被雷劈中还问“雷公可要喝茶”,死死揪住李大柱的衣摆,成了结巴:“柱、柱子哥……她、她她……疯了?”
风暴中心的仲九,纵是他道心稳固、平日里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在那句如同惊雷般的“您看我行吗?”直劈面门时,指间捻着的粗瓷茶杯也骤然一紧。杯沿在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顿,终是被他无声地放回桌面。
“沈姑娘,不必如此。”声音竭力维持着惯常的沉稳,但细听,能辨出一丝几乎要被那沉稳压碎的紧绷。
他的目光落在清粥微澜上,竟避开了沈珠珠此刻那双灼灼燃烧的眼睛,“昨夜暂宿是顺势而为,今晨早膳已酬,无需行此……”他顿了片刻,似乎那个词需要斟酌,“……无需行此,惊世骇俗之举。”
拒绝,明白无误。
沈珠珠脸上的灿烂笑容瞬间僵住,小嘴微张,一丝真切的委屈和无措迅速爬上眉梢眼底,刚才那“直球”似乎打偏了要害,不行!保命大计岂能功亏一篑!
“九叔!”她急急出声,音量压低,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央求和难言之隐,“不是……不是只为了报恩,还有别的事……非常重要,而且……”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咳得昏天暗地的李大柱和像受惊兔子般缩着的王福安,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很古怪。能、能单独谈谈吗?”
仲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聚,那缕清冷的目光终于抬起,重新落回沈珠珠脸上,焦灼、认真、豁出去的决然,不像伪装,那份“重要”与“古怪”的定语,让他心底那点被冒犯的燥意悄然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线深沉的探究。
短暂的沉默仿佛无形的秤杆在衡量。
“随我来。”最终,仲九颔首,声音沉凝,他起身,青灰色道袍如水纹般无声拂过旧木凳面。
偏厅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斋堂里探头探脑的视线。
小室静谧,纸墨与竹叶清气浮动,仲九负手立于窗边,望着竹影摇曳,背影是一道挺拔而疏离的山岩,他在等。
沈珠珠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
她不再犹豫,摸出腰间那个与落魄小姐身份相符的藏蓝粗布荷包,手指探入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让她又怕又不得不随身携带的槐木令牌。
乌沉沉的牌面,入手冰寒刺骨,没有狰狞鬼面,唯有两个古拙阴刻、透着幽冥气息的大字——无常,她双手捧着这块能令凡俗止步的牌子,递到仲九背后。
仲九的背影,在她捧出令牌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凝滞,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无声的石子。
他甚至没有回头。
时间在竹叶沙沙的轻响中缓缓滴落。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视线先落在沈珠珠微微颤抖、攥紧令牌指节发白的手上,随即上移,最终定格在那乌木牌上简洁森冷的“无常”二字上。
无需解释,只一眼,足矣。
阳世行走,走无常。
了然如同暗流瞬间席卷他的眼底,将最后一丝疑惑尽数淹没,难怪昨晚那恶鬼无冤无仇一定要追着她,难怪惊惶奔逃至此……所有线索瞬间贯通。
尘埃落定般的静默笼罩着小室。
沈珠珠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当他认出令牌,眼中那份明澈的了然取代了之前的疏冷时,她紧绷的神经“铮”地一声,松了!成了!
“九叔……” 开口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泄密后的虚软,眼圈不争气地红了,“我……我其实……怕鬼,怕得要命……”吸溜一下鼻子,那份骨子里的瑟缩本能地流露,“可这……我推不掉……这牌子赖上我了……”
她晃了晃那块冰冷的依凭,“隔壁那宅子,晚上我根本不敢合眼……路上看见什么都腿软……别说……别说引路了……”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无助得像只被雨水淋透、即将失温的雏鸟。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不再有任何伪装,只有**裸的、对安全的极度渴求:“我知道……死赖着太不要脸……可是……求您……让我留在玄清观吧?”恳切卑微到了极致,“就让我……跟在您身边……学点本事壮壮胆也行……实在不行,我、我就在这儿……给您做法事行不行?我手艺真的很不错的!保证……”她看了一眼门口方向,“保证让您和柱子阿安……顿顿有热乎好吃的!”
她拿出最大的“筹码”,眼巴巴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后的神谕。
仲九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因恐惧和希冀而显得异常脆弱的脸庞上,那份惨白的惊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做不了假,一个强征入伍又生性胆怯的“阴差”……
窗外,一片青翠的竹叶打着旋儿,悄然飘落。
那份拒人千里的壁障,在她这份带着呜咽的坦诚和近乎无赖却无比真实的恐惧面前,终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沉默的时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沈珠珠的心再次滑向冰冷深渊的边缘,才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拨开迷雾的磐石,稳稳落下:“留下可以。”
希望之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沈珠珠的心脏雀跃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差点没忍住欢呼出来!
然而,那沉静的目光带着千钧之力扫来,将她雀跃的心情再次按压。
“但,”仲九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需知留你于此,实属权宜,一则护你免遭邪祟惊扰,二则……”他的语气略显沉重,“你一个女子,孤身久居道观之内,若无合理解释,传扬出去,名节何存?世人悠悠之口,恐胜鬼蜮。”
沈珠珠微怔,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层担忧。
“是以,”仲九的目光直视她眼睛深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对外,‘师娘’之名,可用,以此堵众人之口,护你清誉。”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然!切记在心,此不过虚名掩耳目罢了,绝非实质,更非‘妄念’生根之地,于内,仍需谨守本分,明尊卑,勤修心,遵吾观中一切规矩,只当在此……寄居修行。” 最后四个字,字字清晰,如同铁律。
沈珠珠的脑子嗡了一下,用“师娘”名分堵外人的嘴?保她的名声?!九叔竟然……这么为她着想?!而且名正言顺!有了这层身份,再赖着,岂不是天经地义?!
至于“妄念”……她当然懂,九叔这是在明确划下红线——名分是假的,别想假戏真做!但没关系,只要人能留下,名分也有了,红线之内……安全第一啊!练胆子慢慢来!
脸皮是什么?命才重要!
“明白!完全明白!谢谢九叔!您真是……大好人!”沈珠珠点头如小鸡啄米,小脸上瞬间重新绽放出巨大的、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恨不能举手发誓,“我一定谨守规矩,本分做事!绝不……绝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眼神无比真诚。
“嗯。”仲九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似乎对这承诺感到一丝满意,又仿佛多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径直转身拉开沉重的木门。
沈珠珠赶紧把令牌收回怀中那块柔软温暖的安全之地,亦步亦趋,乖顺地跟上。
吱呀——
门外,两个叠罗汉似的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开。
李大柱和王福安把耳朵都贴在门缝上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看到师父依旧面色沉稳地拉开门,两人都吓得一个激灵,李大柱立刻夸张地擦桌子,王福安则假装扫墙角根本不存在的灰。
“师父……”
“沈姑娘……”
声音都带着心虚的颤音。
仲九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两个徒弟,在那句“就差个师娘”的始作俑者李大柱身上着重“关照”了一瞬,那眼神没什么实质压力,却让李大柱后背汗毛倒竖。
随即,仲九那双深邃平静的眸子转向身边的沈珠珠,复又落回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徒弟身上,用一种宣告律令般的、不容置疑也无需解释的语气道:“沈姑娘今后长居观中,对外,便称‘师娘’。”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分量还不够,目光扫过徒弟们呆滞的脸,清晰补充道,“便是汝等师娘。”
“嗡!!!”
李大柱和王福安的脑袋里仿佛同时被投入了一颗爆豆,耳朵嗡嗡作响,外面炸开了锅?谁炸?世界炸了!
师……师娘?!师父亲口认证,对外称师娘,对他们……就是师娘?!刚才进去前师父还“惊世骇俗”呢,两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再出来就……名分已定?!那炸鹌鹑威力……难道真的能把冰山煮开了?!
李大柱张着嘴,下巴快要脱臼,眼神在师父看似平静但透着莫名威压的脸庞,和那红得异常惹眼的耳垂之间来回蹦跶,像个濒临短路的木偶。
王福安则彻底石化,瞳孔里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的巨大茫然。
反观沈珠珠,在仲九那句不容置疑的“便是汝等师娘”说出口后,心花简直要怒放到云外天去,名分已定!板上钉钉!安全区与清白名声双重保险!
她立刻调整到最热情洋溢的状态,笑容灿烂地往前一步,对着两个灵魂几乎出窍的徒弟,脆生生地道: “柱子,阿安,以后多多关照啦!我手艺还不错,”她拍了拍胸脯,一副女主人的豪气,“往后咱们道观里——饭,我全包了!管饱管够! ”
李大柱和王福安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械,缓缓地、一格一格地转动着。
他们看看沈珠珠那几乎能闪瞎眼的笑容,再看着她拍胸脯保证“管够”的豪迈姿态,最后,视线艰难地挪回到师父那张除了耳朵尖红得要滴血、其余地方都维持着古井无波、绝对权威表情的脸……
空气再次凝固了两秒。
“哐当!”王福安手里的小扫帚失手掉在了地上。
李大柱的视线艰难地穿过震惊的迷雾,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词——管够 !
他的眼神先是一呆,随即迸发出如同饿狼般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但马上又被巨大的、世界观的冲击感淹没,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激烈交战,让他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扭曲,声音梦呓般干涩地重复:“全、全包?管……管……管够?”
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铺撒在四人身上。
沈珠珠笑靥如花,眼底是“计划通”的巨大成功。
仲九负手而立,银发胜雪,面色端肃如同庙里的神像,唯独那对红彤彤的耳垂,在阳光映照下,鲜艳得如同两颗熟透的小果子,固执地昭示着方才那番谈话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如水。
小剧场:任珠珠掏出一块乌木牌牌。
李大柱和王福安探头:难道是定情信物?
九叔耳朵尖红得滴血:……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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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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