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上海。
红日初升,清晨的阳光洒在青石板的巷子里,光晕深深浅浅,给古朴的建筑淬上了一层瑰丽的金光,映得人移不开眼。
青巷的街坊邻居来来往往,互相问着好。
“哟,老张,又出去巡逻呢。”刚买完菜回来的秦老头笑呵呵地朝对面那人打招呼。
对面他口中的老张——张三山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制服,瘦削的脸上满是让人不舒服的刻薄,态度轻蔑地“嗯”了一声,抬脚就从秦老头身边走了过去。
和这些老不死的没什么好说的,他今儿个忙着呢,可不能耽误时间。
看着张三山斜眼看人鼻孔朝天的模样,秦老头在他走后暗暗啐了一口:“走狗。”
旁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人见状对他摇了摇头,看看四下无人后,才忙不迭地跟秦老头说了几句。
“嗳,秦老头你可别这么暴脾气了,三儿可不是以前的三儿了,脾气大着呢。”
秦老头闻言冷笑一声:“当敌人走狗还整出威风来了,老张家两口儿还在世的话不打断他的腿!”
那人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其实也不能都怪他,想想张家那情况,这世道想要活命,难啊。
心里这么想着,但看看秦老头厌恶的脸色,那人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咯,莫管他人瓦上霜啊。
青石板上的土地无声地见证这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留不下。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
—
张三山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厅,让他松了口气的是,他的上司还没有来,所以他今天不会因为比上司来得晚而挨骂。说是上司,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小头目而已。他和他上司的区别,大抵也就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底下稍微得宠一点的小太监和完全边缘化的小太监的区别罢了。
但张三山却也不敢怠慢。
怠慢了就挨罚,挨罚就没有钱,没钱就不能给儿子治病。
一环扣一环,简直能要他的命。
算了算了,好歹外人眼里他还挺风光的不是,张三山安慰着自己——比那些平头小老百姓风光多了。以前他去济风堂买药那小厮可没有现在这么恭敬的态度。
所以说这人啊,还是手里有权好办事。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通,他上司也到了。
张三山低头哈腰地给上司拉开椅子,给他端上早已备好的茶水,谄媚地问道今天的计划:“李哥,咱们今天去清收哪家?”
“哪家?”李哥闻言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近清收……油水不少?”
张三山连忙弯下腰把脸给李哥凑过去,“李哥您可别折煞我了,我哪敢拿呀,当然什么也没有,有了也一定给您送过去不是。”
李哥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眯着眼似听非听,一抬手把剩下的茶全泼到了张三山黑黝黝的脸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量你也不敢。”
张三山舔着笑脸,任由灼热的茶水从脸上一滴滴落下,神态卑微,“是,李哥。”
为了活,为了儿子,他什么都能忍下去。
李哥满意地点点头,早上被婆娘破口大骂的郁气总算出了大半,这下看张三山的脸也和颜悦色了起来。张三山是他手底下挺好用的一条狗,可不能现在就把人一棍子打死。李哥口头安抚了张三山几句,成功得到了他的“忠心”,自是十分满意。又命人收拾了收拾,二人就带上其他的“清查员”,浩浩荡荡地朝东街走去。
这次“清查”活动是Y国联合警署布置下来的,就是让他们好好检查检查东西南北这四条街上的铺子,看看有没有不交税的,有没有窝藏革命分子的,如果有的话,全部抓起来,铺子也充公。
当然,就算没有犯事的,也少不了要交点什么才能躲过一劫。毕竟这种活动说起来,也就是上面的人又缺钱了,想着来赚一点罢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交接的过程中,他们清查的小喽啰偷偷昧下一些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留多留少,全凭自己本事。
所以这个活动当真可谓李哥抢破头才得到的好机会,至于许了上面多少好处,看看他最近搜刮的力度便略知一二。
一路走过去,接受着百姓目光的洗礼,清查大队的人端的是洋洋自得,嚣张不已,浑然不觉那目光里掺杂了多少痛恨与厌恶。不过就是知道了怕也不会太在意。在他们看来,这破时代,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礼义廉耻?那些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弱者自欺欺人的可笑借口罢了。
路旁看到这一幕的乞丐瑟缩地抖了抖,默默捂住自己的肚子,一瘸一拐地赶向了下一家店。
而这家店,也恰好是张三山他们进的下一家店——永福粮店。
—
“咚——”
张三山一脚踢倒一个凳子,面色不善地看着在柜台算账的伙计。和李哥分开后,一连去了好几家店都没拿到什么钱,这样下去别说自己的小金库了,连交上去的都凑不齐,他怎么跟李哥交代!
或许他们说的对,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处处给人留情,最后死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里的张三山一咬牙,掏出一把锃亮的刀子就拍在了柜台上,把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计吓得一哆嗦。
“大……大爷……”小伙计紧张得话都说不清了。
“少他妈给老子废话,”张三山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愈显阴沉,“我怀疑你们窝藏革命党人!”
带着疤痕的手指溜了一圈,指向了正在门口角上狼吞虎咽吃硬馍馍的一个乞丐。
乞丐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拼命的咳了起来。
他蓬头垢面,浑身破破烂烂,露出的手臂又黑又瘦。一双眼睛藏在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剪的头发后面,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头发上明显的灰尘和油污。
张三山嫌恶地别开了眼。
“那……哪能啊。”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掌柜挺着个大肚子,脑门上一层油汗,想都不想就朝小伙计骂了一通,“谁让你把这么个玩意儿放进来的?嫌自己吃的太多是不是,以后别给我吃饭了,饿不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赶紧把这叫花子打出去!”
骂完后又兀自对张三山赔了个笑脸,满脸热络的样子活像是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爷,张爷,我记得您啊。”
张三山眯了眯眼,没说话。
“咱们以前见过的,您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也是正常,快快快进来坐坐。”掌柜瞪了伙计一眼,“还不赶紧去倒茶!没眼色的东西。”
张三山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的表演。
“刘老板,您呢,也知道我们的苦处,今儿说的再多也没用,这东西呢——”他意味深长地弹了下刀子,“是不交也得交啊。”
“窝藏罪可不是什么好罪名,这弄不好,一家老小可就全进去了。”
“为点俗物多不值当,您说是不是。”
刘老板听得在心里直骂娘。
还俗物,俗物你还来抢个屁。
双方都不是毛头小子,都想最大范围内讨到好处,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就在张三山不耐烦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尖叫声和枪声交缠,惊得张三山一激灵。
出事了!
他顾不上这家铺子的肥厚油水,匆匆抄起刀,就朝人群拥挤处跑了过去。
所过之处,无不是霸道的推搡和厉声的呵斥:“让开!”
“挤他娘的挤什么挤,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滚远点,什么东西。”
……
众人敢怒不敢言,最后只得是给他让出了一条路,送他顺畅地过去。
张三山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
无非就是又有哪些不要命的闹事,抓进去就好了。
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走到跟前的,就有一个平常比他还见风使舵的小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神色惊惶:“三、三哥,李哥死了……”
“什么???”张三山吓得手一哆嗦,呼吸粗重起来。
他知道,面前这小子人虽不坚定,却不是个在大事上撒谎的。饶是如此,他还是又问了一遍,“你说真的?”
“真、真的……”半大小毛头哪见过这些事,当即抓住了张三山的手,声音凄厉,“是个红党,当时李哥看上了个姑娘,想把她带走,结果还没走出街就被那个红党一枪崩了脑门。”
“三哥,你可千万要救救我,李哥上面有人,怪罪下来我们都得去给他陪葬啊三哥……”
张三山咬紧了牙关,知道这小子说的对。
李哥死了,要是就这么回去,他们这些喽啰死路一条!
想着想着,他的眼里染上一股子戾气。
回去就是个死,还不如去拼一拼,把那个红党抓下来,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想清楚其中关窍以后,他目光狠辣地握紧了手里的刀:“二狗,你带剩下的人先回去,我去抓那个红党。”
二狗战战兢兢地应下,看着他以前看不起的人一步一步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这一去,改变了他们两个人,和更多人的一生。
……
江伟双已经跑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乔装的本事很有一手,又离事发地那么远,跑到了这城郊荒山上,应该一时半会追不上才是。
想到这里,他总算是能停下歇一口气。
没错,他就是那个红党。
他是被派到这边送情报的,这份情报很重要,五个人的命才换回了这么一张小纸条。
敌人知道他手里有这份情报,一直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算起来,他已经逃了一个月了,才堪堪到达目的地的邻城。
这一个月以来,他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为了把情报送到上线手里。
所以他刚刚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一旦他暴露了,敌人就会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那他的任务可就全黄了。
但他最后看着那姑娘绝望无助的眼神还是没忍住。
罢了罢了,就是应当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嘛,大不了他再躲一阵就是了。
一时激动,他拔出了枪。
局面大乱。
现在他就是希望,千万不要闹大,敌人千万别注意到他。
要抓到他也要等他把情报送出去以后啊。
想着想着,他叹了口气,又打算继续赶路了。
情报还是早送早安心。
结果他一转身,就看到有个黑影朝自己奔来,越来越近。
—
张三山以前经常打猎,对追查很有一手,只不过没人知道。
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了。他看着痕迹越来越清晰,断定他和那小子越来越近,心里不由的松懈起来。
总算不用死了。
就在这时,斜后方一只手臂快速朝他脖子伸来,扼住了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脑门上,保险栓“吧嗒”一声。
张三山僵住了。
他知道那是枪。
身后的人嫌恶地开口:“身为中国人却给敌人当汉奸是吧。那好,我今天就送你下去,看你有什么颜面见你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说着,枪口往前抵了抵。
张三山一抖,“扑通”一声跪下了。
枪打了个空。
张三山身体抖的像筛子,江伟双心疼着他的子弹。这枪是他从敌人尸体上摸来的,本来子弹就不多,还又浪费了一颗。想到这儿江伟双不由得踹了他一脚,暗骂一声:“怂蛋。”
却不想面前这个人没有丝毫羞愧,转手抱着他的大腿就哭开了:“小壮士,放过我吧。”
他痛哭涕流地悔过:“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被这日子逼的没办法了才跟着他们的,我没干什么坏事……”
“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着说着,还开始给江伟双磕起头来了,一下一下真是拼命地磕,不一会儿就青紫一片。
江伟双哪见过这幅无赖阵仗,这下也下不去死手了,只得不耐烦地白他一眼,让他停下,“闭嘴,你罪不至死,不杀你。”
“真、真的?”
“我们从来不骗人。”江伟双骄傲道。
这个我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张三山默默地爬起来,小心翼翼:“那我能走了吗?”
江伟双瞥他一眼,“你不能走。”
“你不是说不杀我……”张三山身体又开始抖,他低下头掩饰自己眼里的狠劲,口里一股腥味。
“我说不杀你就不杀你。”小战士挑了个方向,拽上张三山开始走,“我有任务的,你回去会暴露我,我不能让你回去,你得等我执行完任务。”
“你别那么慢!”小战士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我可是很厉害的,别想着跑。”
张三山听着他还在变声的嗓音,想起了自己儿子,原本摸上刀的右手默默放下,低低应了一声。
反正现在回去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如就跟着他,说不定事情有点转机。
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慢慢朝山里走去。
—
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的边缘。再跨过这座小山,就是临城,就是他交任务的地方。
江伟双长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朝气。
“三叔,今天吃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发现张三山这个人本性不坏,对他的戒心也就渐渐少了起来。
而且最让他惊喜的是张三山的一手打猎本事和野味厨艺,可算是能让他解解馋了。
张三山乐呵呵的,“今天吃烤鸡。”
“好嘞,我爱吃!”
“你就没有个不爱吃的。”张三山笑骂道。
看着小战士这活泼的样子,他想起了家里跟他差不多大的儿子。
“如果……该多好……”
江伟双没听见这句话,不过不要紧,触景生情的张三山已经跟他絮叨开了。
“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生下来就是个痴呆。”他淡淡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经历,“婆娘生他的时候去世了,我也不想找别人,我张家,就那么一个后了。”
“我想治好他,这么多年,散尽家财,求遍人情,不仅不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大夫告诉我只能用药养着,但现在这世道——药多贵啊。”他啐了一口。
“他们都说给人当狗挣钱多,我寻思着,都活成这样儿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然后我就成了十里八乡的汉奸。”张三山笑得很癫狂,“我只知道,不管怎么样,我要我儿子活着。”
“哪怕我不当人了。”
因为这个时代,就没把人当人。
……
眼前的汉子在平静地嘶吼。
山林里盘旋飞过几只鸟雀,叫声凄厉,跌跌撞撞,像极了在为时代啼血。
江伟双听着很心酸,但他只是同情张三山,他不认可张三山。
他们都处在黑暗里,在无尽的荆棘中踽踽独行。有人选择屈服于黑暗,顺从于荆棘;有人选择自己燃烧起来,照亮那心目中的黎明。
他们都有自己的考量,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但有些时候是不能只顾这些的。
“……大家都这样想的话,那这个国家就完了。”
江伟双红着眼睛,低头看火堆。
“我爹死的早,是我娘耗尽心力把我拉扯大。”
“我有个从小就特别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我,我好不容易才答应让她爹娘松口把姑娘嫁给我。”
“我为了凑聘礼,去大城市找工作。”
“临走前她们都告诉我,在外面,宁可穷死、饿死,也绝对不能投敌叛国。”
“她们说,她们没什么能力,没法儿把敌人赶出我们的国家。……但她们可以拒绝,她们可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而不是当一条光鲜亮丽的叛国狗。”
江伟双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落入自己口中,涩涩的,带着一股痛彻心扉的苦味,“我那个时候觉得这种大义距离我很遥远。都是政府去和他们打,**,与我何干?”
“直到我回去看见我最爱的姑娘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我娘脖子被刺刀捅穿,她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被搜刮一空;整个村子到处都是死人,没有一个活口。”
“我好恨啊。”
说到这里的江伟双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哭了起来。
他好恨。
恨狗日的侵略者灭绝人性,不把中国人当人。
恨当权者的勾心斗角,不抵御外敌反而内讧。
恨自己……天真又无能,可怜又可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山河若破,何以为家?
可笑两个女人家都比他看的明白,最后却是他这个无能的东西活了下来。
张三山沉默了。
错是谁的呢?
在这个时代的大幕下,他们这些小角色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角,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最后不被人注意的死去。
登台唱戏的也有他们,但决定走向的,却只能是那些大人物。
甚至大人物,也无能为力。
江伟双和张三山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队伍已经摸到了他们跟前。
隐藏在暗处的人确认了目标后,对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生死不论。
一声枪响惊破林中寂静,这更像是一个预告信号,随后便是密集的子弹朝二人扫射过来。
江伟双一惊,抱着张三山就是一滚,堪堪躲过了致命的几枪。
“暴露了。”
身后的人步步紧逼,没有想留活口的打算。
江伟双犹豫地了一瞬之后,马上下了决定。
“叔,”他匆匆忙忙地把一个纸条塞给张三山,语气急促,“他们追的是我,咱俩分开跑,到时候临城松鹤胡同口那家松鹤客栈汇合。”
“求您,这个千万要给我送到那儿,接头暗号是来一壶红酒。”
张三山觉得手里的纸条很是烫手,他本能地想拒绝,但最后看着少年恳求的双眼,还是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还是个孩子呢,就帮他这一次。
江伟双见他答应了,就开始推张三山朝一个方向跑,“你快跑,别管我,我去那头。”
张三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是个惜命的人,听到这话想也不想的就跑了。
谁会拿命开玩笑呢。
于是当他跑出了很远回头看了一眼的时候,他愣住了。
身后的枪响一直在继续,从未间断过,偶尔张三山也感到几阵劲风从自己耳边擦过,不由得愈发胆战心惊。
江伟双那个小骗子,他根本没有跑。
他站起身来,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眼前,用自己的身体当靶子,给张三山争取了一条生路。
江伟双已经中了好几枪,他勉强站立着,对着敌人的方向送了几颗子弹。
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没救了。
他也不知道把任务交给这样一个有前科的陌生人是不是正确的,但他明白,但凡有一丝希望,他就不能放弃。
“金陵——城下水东流,咱家——儿郎莫回头,拾起——大刀来死守,莫回头……”
嘶吼的歌声戛然而止,鲜血喷薄而出,在青山之上绽开红色的妍丽。
张三山咬紧牙关,慌不择路,死命地往前跑。
他摔了一跤,灰头土脸,溅了自己一脸血。
他不管,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擦擦额角的血,继续跑。
他想着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他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多么可笑,几天之前,江伟双要杀他;几天之后,江伟双为他而死。
太好笑了。
张三山眼眶热热的,眼前模糊一片,被水氤氲了的景色影影绰绰,他一时不察,掉下了一个山坡。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张无数人用命换来的纸条,满脑子都是不想死的执念。
老天爷,保佑我这一回,你不吃亏,张三山暗暗祈祷着。
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
“号外号外,今天的报纸!新鲜出炉的报纸!”
“卖包子嘞——”
“是是是,这是我家的招牌,您来尝一口绝对忘不了这味!”
“照相馆今日优惠!”
“……”
喧闹的大街,行人来来往往,顺着人流前行的一个高壮男人压了压帽子。
时局动乱,可是跟大多数普通百姓还是扯不上多大联系的。
他们该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界上。
可总有一群不甘心沉沦,不识这时务的人,他们在逆境中坚持自我,在刀山火海中蹒跚趟过,万死以赴地奔向未来的深渊。
他们一点一点的填平了深渊的沟壑,为后人开辟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曾经的张三山对此嗤之以鼻,但是他现在不这样想了。老天爷给了他这条命活下来的机会,肯定也给了他应尽的责任使命。
他得去完成。
张三山不动声色,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巷子,走进最深处那扇破旧的木门。
这是他家。
“三子回来了伐。”他请来照顾儿子的婆婆颤巍巍地询问。
“阿婆,我回了,磊子最近怎么样?”
“在里面在里面,挺好的晓得不。最近吃的又多了嘞。”
向阿婆道过谢,张三山进了里屋。
儿子在看小人书,他不识字,却对图画有着一种痴迷。看到兴起了,连父亲的进入都无暇顾及。
平日里张三山就不会打扰儿子了,但他现在时间宝贵,不得不打断儿子的沉浸。他轻轻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
“爹。”儿子看到是他,反应了好半天,才把手里的小人书放下,转身端端正正的坐好,叫了一声。
张三山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很多,却是无从说起。
儿子看他一直不说话,扁了扁嘴,又回去看书了。张三山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了他,儿子可怎么活下去。
“磊子,爹要走了,可能很长时间不回来。”
儿子不理他,自顾自地看书。
“爹的积蓄都交给阿婆了,以后阿婆会照顾你,你们俩都是我的亲人,要在一块好好过日子。”
“爹没用,挣不了什么大钱,也治不了你的病,又没什么本事,只能去给人家当狗。”
但现在不行了。
他已经死了,他的命是别人给的,他得给别人办事。
“别看爹现在这个熊样,其实爹也是个晚清小官呢,他和你差不多大,就跟你似的,爹要有骨气,爹要说到做到。”
“爹当够狗了,爹要当个人。”
张三山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的,总算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
儿子头都不抬,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边看着小人书,一边敷衍地点头。
张三山见状,哑然笑了笑,最后摸了摸儿子的头。
“爹没干过坏事。”
……
首发2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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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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