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惠风习习,微燕呢喃。
一个模样清贵的少年正躺在重华宫皇子寝宫内闭目小憩。窗棂半掩,金丝檀木榻边沿,一角月白锦袍正虚虚坠着,眼见就要着地。
许是做了美梦,少年唇角轻扬,眉间舒缓,白玉似的肌肤被暖风熏出淡淡杏粉。
寝宫外太监尖刺高亢的传令声响起,酷似劣等胡琴喑哑嘶鸣:“九皇子,陛下传您觐见呢。咱家就在这宫门外等您更衣。”来人正是燕国皇帝身边掌印太监的小徒弟,小喜子。
少年悠悠转醒,撑起身子,坐于榻上呆愣了片刻。
一晌贪欢。
又梦到儿时情景,梦中他正与皇兄母后、旧友伴读踏春赏景。东风碧柳,野渡莺啼,有人替他把着纸糊的翠羽风筝,他只顾牵牢掌心处勒得生疼的细细白线,一路畅快小跑,仰头回望,风筝于身后片片翻飞,倒真像只无拘无束的鸾鸟。
他垂头向身后瞄去,还未待看清身后那替他掌住风筝之人的样貌,便被生生唤醒。好不可惜。
“九皇子,您听见了吗?咱们可得抓紧点儿,若是耽误了时辰,陛下那边怪罪下来...”小喜子在门口不耐烦拂了拂麈尾间的青灰,催促道:“咱家可担待不起呀!”
“来了,劳公公久等。”被称作九皇子的少年仓促起身,侧头瞥一眼在旁垂首随侍的侍女替他准备的华贵衣衫,示意她退下。仅粗略理了理身上睡痕凌乱的外袍,便顺手拿起一支白玉素簪插在头上,两手灵巧翻动,挽出一个简单发髻来。
少年跟着小喜子匆匆赶到紫宸殿,小喜子径自去回报差事,独留他一人于殿外静候传召。
“九皇子,请吧,皇上宣您觐见。”小喜子施礼带路,领着少年饶过重重叠叠的殿中陈设,来到金龙宝座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少年向殿上人拱手行礼,垂首低眉,静立殿中。
“平身吧。”见到自己的骨肉,皇帝垂垂老矣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悦,反倒隐约透出几分不耐。
少年及不可察地稳了稳心神,余光碰及金碧辉煌的龙椅底座,微微抬首,只见龙椅上端坐着一个满面细褶的银发老人,与颅顶象征尊贵地位的沉重龙冠相斥,老人双目混沌,似有愁容,不似额上金冠,熠熠生辉。
扫视四周,殿侧摆放着一张金鸾四凤八宝椅,一位柳姿花容的妇人半倚其中,她身侧,一位凤眼鹰眉的贵气青年正斜睨着他,精明的眸中晦暗不明。
“父皇今日召见儿臣,可是有什么要事?儿臣愚钝,愿肝脑涂地,为父皇分......”少年斟酌开口,恭敬道。
未待他讲完,皇帝便轻蔑打断,面带疑惑,望向殿侧的贵气青年,道:“慎儿,你真觉得,你这皇弟,能当此大任,侦破城中官员刺杀案?朕怎么看,都甚为不妥。”
被询及的青年自信一笑,自殿侧顺白玉石阶逐级而下,腰身板正,直直定在少年对面,四目相对,待将少年紧绷之态尽收眼底后,转身恭顺道:“父皇容禀。九皇弟早慧聪颖,听说于勘验查案一道,颇有研究,想来是此案最适合的主事人选。还请父皇明鉴,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有嫡皇子坐镇,也可堵住朝中悠悠众口,平息众怒。”
皇帝闻言抚了抚须白银髯,沉思片刻,道:“言之有理。也罢,那便他了。”
莫名其妙便被安排了个差事,见二人皆不再过多言语,少年一头雾水,但瞥见皇帝脸上的不耐神色,他一时竟不知是否该开口,窃自犹豫。
此情此景,倒真有些熟悉,他心想。
六年前,也是在这大殿上,因给一罪臣求情,皇帝龙颜大怒,将他禁足,他自此失宠,与废人无异。
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少年一双眼凝视着衣摆上来不及压平的褶痕,只觉那褶痕像极了他的残生。
既如此,木已成舟,无甚可怕。他下定决心,双目炯炯,望向殿上之人,缓缓道:“不知父皇与皇兄商议的是何事?儿臣也好回去准备准备,不论何事,儿臣定当尽心尽力,全力以赴,以报父皇天恩。”
皇帝闻言面色稍霁,沉声道:“燕恒,朕欲封你为刑部左侍郎兼督查钦差一职,前往刑部彻查朝中官员被刺一案,你可有什么异议?”
官员被刺案?是近日那个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朝中人人惊惧的案子?被唤作燕恒的少年心中一惊,面上却是沉静如水,不动声色道:“能得父皇看重,担此重任,儿臣受宠若惊。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托,将凶手绳之以法,还朝堂法度清明。”
皇帝疲惫的面上终于添了一分喜色,颔首道:“嗯,退下吧,着你今日便到刑部报道。”
“儿臣告退。”捏了把冷汗,燕恒匆匆退下,后背中衣竟微有湿意。
“父皇,儿臣也想起来,吏部尚有官员任转之事待处置,请父皇准允儿臣告退。”青年见燕恒匆忙离去,也不多留,朝殿上人行礼离开,向殿外追去。
“都退下吧。丽妃,你过来。”皇帝对着那艳丽妇人招招手,丽妃闻言柔步上前,搀扶着皇帝,蹒跚隐入龙座后的雕漆屏风中。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燕恒松了口气,一边盘算着新接的差事,一边跟着身前的接引太监,沿脚下雪灰似的青玉宫道,快步朝重华宫的方向走去。
他已经六年没有见过皇帝,六年来,连年节家宴都不被准允参加,今日倒是稀奇,皇帝不仅亲自宣召,还派了份差事给他。
不过,能被派给他这失宠皇子的,能是什么好事?官员刺杀案,只怕查着查着便稀里糊涂丢了命。
蓦地,背后被轻轻一拍,吓了他一跳,燕恒回首定睛一看,竟是殿上那青年。
“五皇兄,好巧。皇兄也回重华宫?”眼下是去重华宫的路,燕慎早早便封王开府,应从另一边往宫门方向走才是。
“正要回衙内,九弟行色匆匆,可是要去刑部报道?吏部、刑部比邻,不如与我一道?”燕慎春风满面,似乎心情极佳,一双眼紧盯着他不放。
“多谢皇兄好意。臣弟还有些物件要拿,就不耽误皇兄出宫办事了。”这位五皇兄方才在殿上可是对他大力举荐,还放言他精通查案之道,不知意欲何为。
苍天可鉴,自从失宠以来,他整日寄身琴棋书画、山水诗卷,哪里懂什么查案?!真真是赶鸭子上架,用心险恶。
燕慎也不勉强,精悍的丹凤眼微微上翘,目不转睛,依旧热切寒暄道:“今后我与九弟便算半个同袍了,若有什么难处,九弟尽可告诉皇兄,皇兄替你摆平。”
明明是熨帖的话语,燕恒却有些不寒而栗,仿若蛇信缠身,绞得他吐息惟艰。
他压下心中不适,对燕慎道:“那便提前谢过皇兄了。皇兄,父皇命我今日便到刑部报道,天色不早,皇命在身,恐误了要事,恕臣弟告退。”
言罢,转身加快脚步,强迫自己忽视身后之人粘腻纠缠的目光。
待燕恒离去后,燕慎眸光骤然一转,全然不复方才的关切爱护,竟生出几分玩味怨毒的意味来。
回宫后,燕恒急忙奔到寝殿,脱下半湿中衣,挑了件不起眼的玄色锦袍,飞快换上。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也无甚可带,他年少失宠,寝殿中只一具金丝檀木榻较为名贵,幸亏是皇帝嫡出之子,又与太子一母同胞,宫人也不敢欺侮于他,得以做个闲散皇子,四处搜集些名家书画,聊寄闲情。
因着皇帝的厌恶,如今年近弱冠,还未像其他兄弟一般开府取妻,也无童子侍卫敢自荐左右,殿中仅一自小便侍奉于他的宫女,名唤红玉。他亦不愿误人子弟,便也由着自己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境遇。
甚至,他还曾委婉劝过红玉,另觅良主,可红玉只红了眼眶,默默睇他,求他不要赶她走。
“殿下,您是个极好的主子,红玉愿意一辈子跟着您。”红玉颤声道,仿若下一瞬便要啼出泪来:“当年,若不是......若不是为了救陈公子,您也不会......”
“就此打住。罢了,往后我不会再劝你,你以后也莫要再提他。”听到那三个字,燕恒慌忙出声制止。
隔墙有耳,那三个字,乃皇家禁忌,说不得,也思不得。
只是……真的,思不得吗?
想到那人,燕恒怅然叹气,一别数年,竟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了,每每忆及旧事,脑中仅隐约描画出一个模糊轮廓,一如今日所梦。
旧友旧友,今在何处?可好眠,可平安?
年少莽撞,冲撞龙颜,致现下前途黯淡,境遇凄然,可只要那人顺遂无虞,他无悔,亦无怨。
收起思绪,燕恒定了定心神,仰首望了望窗外,日头偏西,竟是已近申时。
糟糕,耽搁太久,赶不上今日报道了。
暗叫一声不好,他胡乱将案桌上的笔墨搜刮一通,塞入随身囊袋,接过红玉手中为他备好的木箱,两脚生风,疾步离开。
腰侧囊袋随他的动作叮咣作响,一块小巧陈旧的蟾状澄泥砚卧伏其中,颠簸不堪,砚底歪歪扭扭,赫然刻着一个“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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