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熏风许是烈日下暑热的驱从,不送爽意,平添燥热;四处的蝉鸣便是酷暑中难捱的呻吟,此起彼伏,喧嚣不已。
杜英将阳台的窗户打开,立时便有灼风涌入,卷去了室内本就不多的清凉,老人将耳际被吹乱的银发拢了拢,叹道:“看日头快落了,想通通风,天咋还恁热?”
正往客厅挪着步,杜英却隐约听到外头有少年叫门:“姥姥,开开门!”
杜英开了门,见着门外范辰面貌清隽,只是两道眉峰蹙向中庭,汗水浸湿了额发正从眉心沟壑处滑落,他抬眼看了杜英,便眼帘低垂指向门锁,语气歉疚道:“我把钥匙断锁里了。”
杜英看着外孙指间握着那断了一半的钥匙,只往门上随意瞥了一眼,宽慰着:“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用了好多年的老物件,迟早要坏的,明天找人来换了新的就是,先进屋来,外头热。”
杜英腿脚不便,范辰搀着她转身入内,老人在那扶住自己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拢共也没几步路,不用你扶着,先把东西放下歇一歇。”
范辰低声应好,手却到底没放下,书包背带将少年人的半袖校服勒出道道褶痕,显出消瘦的身形,直引得杜英频频侧目,她道:“今天咋回恁早,还带这多书?”
“今天期末考,考完就放假了。”本是早上上学前就说过的事,范辰再度解释也没有半分不耐。
“噢,那该升高中了吧?”杜英掐指合计着问。
范辰轻笑一声,道:“姥姥,我入秋该升高三了。”
杜英松弛的眼皮立时上抬,连带着额头的皱纹都深了几分,她惊疑道:“咋恁快,我当你还上初中呢!那岂不是再过几年都要考大学了。”老人复又恍然,摇头笑叹,“到底老了,不光腿脚不利索,头脑也不灵光了。”
范辰看见老人浑浊的眼中似有伤感,没将来年高考的时限吐露,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将话题岔开:“您刚织成的‘映日荷塘’已经卖出去了,卖了两千五,买家夸绣得好。”
杜英呵呵笑了两声,心中顿时舒坦不少,老人腿上风湿成疾,不爱出门却也闲不住,操持完家务,会织些十字绣让范辰挂在网上卖。杜英织得慢,一副两尺长的“映日荷塘”便耗费了三四个月的苦工。
“我来煮饭,你歇会儿了,去楼下菜市场买俩黄瓜,再幺一斤猪耳朵做菜咽。”杜英把范辰搀扶的手拂去,蹒跚地向厨房走去。
……
“瞧一瞧看一看,正宗流油咸鸭蛋,好吃好看还下饭。”
“卖——甜蜜蜜的大西瓜喽。”
“菜市场内扒手多,请看管好您的财物,早上会丢,晚上会丢,早晚都会丢。”
菜市场内各种热情叫卖、温馨提示不绝于耳,卖卤菜的小贩执着杆秤,笑容满面向范辰示意:“一斤猪耳朵,你瞧,翘得高高的,收您十五,再给您添俩卤鸡爪。”
范辰一边付钱,一边道谢,等着小贩将猪耳朵切好调味然后打包。
买好了菜,范辰才走到菜市场门口,却见侧面路上走来对门的两兄妹。
哥哥名叫江雨棠,他眉峰凌厉,眼目深邃,寸头短发也掩不住相貌中的英气;肩宽腰窄,身高腿长,蓝白校服也衬得出身形上的挺拔,双肩包单挎在左肩,双手揣在裤兜里,叫人看了只觉得冷硬不好亲近,不过范辰与他自幼相识,倒也还好……好不到哪里去。
妹妹名叫江雨柔,她眉毛疏淡,眼却透亮,黑发用彩丝带束在身后,领口有红领巾系在身前,穿一身绿白相间的校服,背一个粉红胶布的书包,正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此时,江雨柔正双手攀附在江雨棠右臂上,身子向后仰倒,摇头晃脑做撒娇状,然而江雨棠目不斜视,步伐坚定向前,直拖着江雨柔在地上滑行。
两人走近了,江雨柔一声脆生的“辰辰哥”,顿时叫远处喧闹的蝉鸣和近处间歇的叫卖弱了声势。她甩开江雨棠,一路小跑,身后的书包和身前的红领巾都跟着跃动起来。
江雨柔驾轻就熟地挽起范辰的手,俏脸上盈着笑意,说:“辰辰哥,你来买菜啊。”
“买了些黄瓜和猪耳朵,你吃些不?”范辰从袋子里挑出一根青翠的黄瓜递向江雨柔。
江雨柔摇摇头,蹙眉嘟唇,告起状来:“我想吃雪糕,江雨棠不给我买。”然后瞥向她哥“哼”了一声。
江雨棠走到近前,声音低沉道:“她才吃了一份酱香饼、三个炸糕、两个茶鸡蛋,还有一盒炸串,不能惯着她。”他说着话,目光状似无意地从范辰被挽着的手臂上扫过,那校服短衫没遮住的臂弯肌肉略微紧绷,多少显露出些不自在来。
“吃咸了嘛,正好来个雪糕压一压。”江雨柔跺脚申辩。
“小心吃多了,肚子再窜一窜。”江雨棠抬眉警示。
听着兄妹俩拌嘴,范辰望向江雨棠隐有锋芒的眉眼,说:“天热,少吃些就好,我来买。”
本是自家妹妹挑的话头,江雨棠却不好让范辰买单,终究妥协:“我来吧。”
菜市场门口立着个红色的大型遮阳伞,伞下摆着冰柜,老板倚在冰柜边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招呼着:“自己挑哈。”
挑好了雪糕,江雨柔早已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兀自吃着,手却又自然地挽在范辰臂弯处。江雨棠又从冰柜里再拿了个一样的雪糕递给她:“拿着。”
江雨柔立刻松了手接过,眼睁圆了透出光来:“哥,你真好!”
江雨棠早已对妹妹有事称亲哥,无事呼其名的行径习以为常,只掏出零钱付了款,然后将一个雪糕递给范辰:“给。”
范辰谨慎接过,说道:“谢谢。”他没了手臂僵硬的不协调感,但还存有几分拘谨。
三人迎着阵阵熏风,踏着夕阳余晖,一并向县医院家属院走去。
……
西沉的太阳逐渐收走了室内的光亮,杜英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绣着“八骏图”,一手执针悬在半空,一手在绣图上摸索着,踌躇半天似乎也拿不准落针的地方。
范辰按亮了客厅的灯,叮嘱着:“姥姥,天黑了得开灯,不然把眼睛累坏了。”
杜英满脸堆笑:“眼下不比往年要节省,我晓得的,只是一会儿没注意,太阳就没影了。”她把手上的活计放下,“你妈今天不是晚班,这会还没回,你问问她回不回来吃。”
“好。”范辰把买回的菜放进厨房,用手机拨了柳明清的电话。
“喂,辰辰,怎么了?”电话中柳明清的声音透着些喑哑和疲倦。
“饭好了,您回来吃吗?”
“噢,就回了,你和姥姥先吃。”她清了清嗓子应着。
范辰正想应好,电话那头却又传来焦急慌乱的陌生女声,“柳主任,车祸急诊,病人伤势严重,得您主刀。”柳明清正色答应,仓促向范辰解释:“妈妈有手术,不回去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范辰收起电话,朝窗户外县医院的方向遥望,天色渐黑,县医院的大楼灯火通明,隔了一个街区都能看见,本是日落将息的时辰,那里的灯火却接替了天光,不知道能为多少家庭续上光亮。
他向杜英解释:“妈妈正忙,不回来吃。”
“噢,我来把黄瓜拌了,你洗手准备吃饭。”
范辰洗过手,回到房间,从柜橱里挑拣着自己捏做的粘土物件,里面有奇幻的虚构生物、有写实的玩具乐器、有卡通的人物形象,各式各样,琳琅满目。他挑了一个《飞天小女警》里的泡泡,和一个排球钥匙扣,然后按响了对门601的门铃。
门铃响过三声,门内江雨棠朗声应着“来了”,便开了门,他见着来人,剑眉昂扬,山根英挺,问:“进来坐会儿?”
范辰面色清和,摇头回道:“不了,待会就吃饭了,”然后将手中握着的两个物件递向江雨棠,“送给你和雨柔的。”
江雨棠知道他是感谢今天的雪糕,昂扬的剑眉一时入了剑鞘,收敛了锋芒:“不用计较这些。”
江雨柔从江雨棠身旁探出脑袋,手里还捧了碗草莓:“哇,好可爱啊,我最喜欢《飞天小女警》了,谢谢辰辰哥!”
她一手取过那个金发蓝眼的泡泡,另一手把草莓递过来:“辰辰哥,你吃。”
范辰婉拒:“谢谢,不用了,就吃饭了”,然后将手中剩下的那个排球钥匙扣往江雨棠跟前伸了伸,“这是我自己捏的,不费钱。”
江雨棠接过了,握在手心里攥着。
江雨柔眨着大眼,更凑近了些问:“辰辰哥,听说小区边上的护城河,夜里有萤火虫,吃完饭去看吗?”
家里门锁坏了,老人夜里睡得早,最近小区里也不太平,锁门留门总有些不合适,范辰正纠结着,身后传来杜英的声音:“一块儿去吧,半大小伙子别总闷在屋里。”
范辰听了便没推辞,想着赶在杜英睡前回来就行:“好,吃完饭一块去。”
“好耶!”江雨柔高兴地一蹦,头正好磕在江雨棠下颌上,碗里的草莓颠勺似掠起,竟一个也没撒落。两人一个捂着头,一个捂着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嘶哈”连连。
范辰忙关切问道:“没……没事吧?”
江雨棠火速摆摆手,提留着江雨柔的后领进屋,仓促把门关了。虽然听不到门后的声响,但是范辰猜想或许会有一场激烈的战事。
杜英只笑着摇了摇头,招呼范辰进屋。
……
601室内。
江雨棠正搬着一储物箱零食往自己房间走,江雨柔挂在他身上央求着:“哥,你饶了我这一次吧。”
江雨棠哼笑两声:“说好了先动手的要满足对方一个要求,你可别赖账!”
“我不小心的嘛……”江雨柔心中叫苦。
“那上次玩弹脑瓜崩是谁输不起?讹了我一个月零花钱,可一点没含糊。”江雨棠不忿道。
“你还好意思说呢!你给我弹了个‘南极仙翁’的绰号出来,但凡考试没人拜我,都算我冤枉了你!”
“都别闹了,快过来吃饭!”张舒把炒好的菜摆在饭桌上,朝两个孩子厉声唤了一句。兄妹俩平日里闹腾惯了,她居中调停,早已经不胜其烦。
江雨柔使出全身的力气加重量也终究掰不过江雨棠的胳膊,只好悻悻作罢,看着她哥将自己积攒的储备粮仓都搬到了自己屋里,拿捏嗓音撂下一句狠话:“你可别栽在我手里。”
江雨棠向门外挑眉一笑,抬起满当当的箱子摇了摇:“那我就多谢款待,看你表演喽。”说完便砰一声把门带上,任由江雨柔在门外喊杀叫阵。
江雨棠把储物箱放置在书桌下面,拨弄挑拣:“呦,种类还真不少。诶,这是什么?”
江雨棠在储物箱最下层翻出一本粉红封皮的书来,上书《恋爱三十六计》六个大字,他翻开扉页:
第一计——摘星相赠:为了表达爱意深沉,人们常常会对心上人说:“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你。”可是摘不下来的星星终究只能算是空头支票,代表不了真心,远不如可以送出的星星替代品来的实在,比如萤火虫(注释1)、折纸星(注释2)、满天星(注释3)……
‘还有注释,这么专业?’
江雨棠目光扫到书页下方去看注释里的小字:
注释1:萤火虫代捕,保活包邮次日达,请致电xx(夏季特供)
注释2:半年老字号,纯手工打造,精美折纸星,请致电xx(谢绝回购)
注释3:园艺精选,现采现发,请致电xx(同行勿扰)
江雨棠不禁啧啧称叹:“好家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论城府司马昭比不上这商家,可路人远胜我妹!”
……
晚饭后,江雨柔前脚才出门,江雨棠后脚就跟了出来,江雨柔面带嫌弃道:“你不是说幼稚吗?先头求你你不愿来,这会儿有辰辰哥陪我,你到死乞白赖跟过来,平白讨人嫌!”
江雨棠双手插兜,腰背略后仰,偏头去看楼道飘窗外的满天星光:“我就喜欢人多热闹。”
江雨柔也不想多搭理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按响了门铃。
“叮咚”声响过几次,范辰就开了门,说:“你们来啦。”
“辰辰哥!给你。”江雨柔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从兜里掏了个大白兔奶糖递给范辰,这是她被江雨棠洗劫后为数不多的存货了。
范辰道谢接了,江雨柔正抬起手想去挽他的手臂,身后江雨棠却没来由地叹了句:“夜里的星星真亮啊,要是能摘下来送人就好了。”
这熟悉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江雨柔耳畔炸响,她后背掠起涔涔冷汗:‘我的书?被发现了!’她回转身形,理不直气也壮地朝她哥怒目而视。
江雨棠上前一步,胸腔正凑在江雨柔头顶,嗓音低沉而玩味:“天气热。”
江雨柔自然领会了言下之意——‘挽着手就更热了’,她心虽不甘,眼下却也只能接受威胁——如果挑露出来,自己尚未开始的初恋只怕就要无疾而终了。江雨柔悬在半空的手最终无可奈何地低垂下去。
江雨棠见制住了妹妹,面向范辰,就着先前的话头,语气转向一贯的冷肃:“河边应该凉快,咱们走吧。”
范辰见两兄妹之间似有一场暗斗,但到底不明就里,挠了挠后颈道了声好。
……
天光早已黯淡,些许轻薄云雾掩藏了钩月银辉,好在有铺陈满天的细碎星光散落,叫这通往河边的灰石小路不那么幽暗难行。
三人并肩走着,没人挑起话头,只有江雨棠将身前的一枚石子踢远,等走近了再踢远,传来一声声“噼嗒”声响。
一时的沉默倒显得远处不止息的蝉鸣虫语活像是几个话痨。
江雨柔终于消化了心中的不甘与悲愤,决定从蝉虫手中接过话筒:“辰辰哥,我今天去一高附中领面试通知,看见优秀毕业生的光荣榜里还有你的照片呢!”
原县是南省的教育大县,几所重点中学在省里都排得上号,常有周边县市的学生前来借读。原县一高更是占据了全市近半的优秀师生资源,成为全市重点高中的领头羊。而这一高附中则是原县一高的生源培育基地,可以说进了一高附中,已经有半只脚迈进了原县一高,升学有望。
范辰听着江雨柔突如其来的赞许,本有些无措,不过好在他抓住了话里的另一个重点:“面试不会太难,雨柔你多准备一下,肯定能过的。”
江雨柔雀跃前踏一步,面向范辰,眼中闪烁光亮:“辰辰哥,如果我有不懂的问题,可以请教你嘛?”
范辰应好的声音还卡在喉咙,一旁的江雨棠率先发话:“你辰辰哥没时间,一高实验班三天后就开学。不过你亲哥有时间,求我就教你。”
江雨柔顿时没好气地回击道:“你一普通班的开学晚,还很骄傲啊!”
一高普通班和实验班确实有所不同,比如实验班抓得更紧开学更早,比如实验班为了保持学习氛围从高一到高三都在老校区,而普通班只有高三才能从新校区转入老校区,又比如实验班只看成绩,而普通班还能走一走关系……
所以江雨棠和范辰虽然同在一高,高中两年来,往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面,说是竹马的交情,其实不知不觉间已经疏远了不少。
江雨棠嘴上却是不饶人的:“普通班的再不济,教你一个小升初的,那也是绰绰有余。”
原本沉闷的气氛突然就剑拔弩张起来,而这却是范辰最不擅长应对的场面,他在兄妹俩之间逡巡犹疑,仔细斟酌着用语:“这三天雨柔准备好问题尽管来问我,要是三天后还有问题,着急的话可以先问雨棠,不着急可以等我放学后问我,可……可以吗?”
范辰看过江雨柔,又侧眼上看问询江雨棠,见他大半的面容都掩映在斑驳的树影下,只看得清刀削斧刻的面部线条,却看不清神色,叫范辰心里暗暗发怵。
江雨棠沉默了半晌,沉声道:“可以。”然后将脚下的那枚石子使了力气踢出,石子箭射一般飞出老远,弹在路边的树干上,复又“叮咚”几声起落,才总算找到了歇脚的地方,结束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江雨棠心里是有不快,他和范辰除了性别几乎没有相同点,爱好脾性天差地远,学习成绩更是云泥之别,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虽然从小在一处长大,往后的日子却只会越过越远,他永远不能像自己的妹妹一样表露出对范辰的喜欢,哪怕他只当那是小孩子玩闹般的喜欢,相同的性别既是交朋做友的敲门砖石,也是难以逾越的雷池天堑。
天边星举目可见,眼前人遥不可及。
这是少年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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