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州南部BN335高速上,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银色的小轿车在行驶。
四周寂静。
司机跟着车载音乐哼唱,嘴上的八字胡跟着动弹,一句没在调上:
“già mi manchi (我已经想念你了)
Occhi dolci, cuori infranti (甜蜜的眼神,破碎的心)
Che spavento, come il vento questa terra sparirà(好可怕,像风一样,这片土地将会消失) ……”
前方路牌显示“不勒城14公里”“埃诺156公里”。
其中“不勒城”三个字被红漆划掉,旁边喷了一只眼睛xx状的吐舌鬼脸。
灰蒙蒙的天气让绿色的路牌和红漆失去了些对比度,看上去格外诡异。
天上一弯斜月高悬。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
“小心。”
“嗤,”八字胡笑,“你真相信有鬼城?”
“不相信,所以叫你小心。”
“哈哈哈哈哈哈,”八字胡大笑着念出下句歌词:““Nel silenzio della crisi generale, ti saluto con amore!(在沉默的大危机中,我用爱问候你!)”
八字胡想起刚刚的路牌,“你说,这会不会跟埃诺有关?”
“埃诺?”
“埃诺是座火山岛,不勒城是前往那诺的必经之路。不勒城变成鬼城,那诺也就封死了。”
“你是说那诺和不勒城不和?可是那诺物产丰富,一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这么一闹顶多少几个游客。但是不勒城可是个不折不扣依赖外来贸易的港口城市……虽然说本来治安就不太好。”
“怎么说?”
“几十年前我去过一次。那是意州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名副其实的罪恶都市。”对方露出嫌恶的语气,“那时候在路上背包都得贴着墙根走,因为满街的飞车党抢劫。垃圾能有五六层楼那么高。地面上都是污水。当年政府都发出了非必要不前往的告示。”
八字胡看到前面有个横跨高速的高架桥,高架上黑色的电子显示屏亮出一行红色的字,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在播报:
“警告1/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眼都不眨,加速经过高架桥下:“但是我记得后来不勒城加强了管理,治安改善了很多?”
“是的。”
八字胡喃喃:“那怎么突然变成鬼城了呢?”
“不勒城周边城镇的很多居民反映在晚上会听见不勒城方向传来鬼哭。从不勒城买的货物,第二天莫名其妙会显现血迹。”
“……Tocca a noi, non lo senti, come un'onda arriverà (轮到我们了,你没感觉到吗?就像波浪即将来临)
Me lo sento esploderà, esploderà (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前方第二个高架桥显示屏:
“警告2/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驶过。
路面上开始出现血迹,新旧都有。
起雾了,路上没有其他车,八字胡还是开了雾灯。
“网上很多传言……自己认识的人,去不勒城之后就失踪了……”
通话信号开始断断续续。
“说是进城的……都没能活着……里面长发鬼……吃人。”
“吃人?”
“……吃人鬼……”
“喂?”
对面信号呲一声彻底断了。
车载音箱发出要死不活的最后几个音符:
“Mentre leggo uno stupido giornale (当我在读一份愚蠢的报纸)
In cittàè scoppiata la guerra mondiale(世界大战就在这个城市爆发)……”
第三个高架桥显示屏,显现出了八字胡的大脸,应该是道路监控画面。
红字刺目:
“警告3/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一脚油门,冲进了前方浓稠的雾色之中。
穿过雾,八字胡被一堵垃圾墙挡住,前面没有路。他下车借着远光灯,发现这哪里是一堵垃圾墙,明明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山。
岂止五六层楼高,简直遮天蔽日,月光都透不进来。
正当八字胡好奇地研究它们以什么特殊的物理构造垒到这种高度的时候,一声喇叭传来。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几大团人形的黑影,围着一辆停着的红色跑车。
八字胡摸了摸鼻子,笑得彬彬有礼:“远方来客,不礼貌招待一下?”
“三个请字”,跑车里伸出来一只手,一个红发少年攀着车窗出来,灵活地翻身站上车顶,声音冷漠:“还不够礼貌?不认识字,还是聋子?”
八字胡想要称赞这个鬼长得真帅,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低头看是一双长满头发的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鬼手迅速拖入了地底。
————
一切回归寂静的时候,红发少年躺在车顶眺望远方地平线上一座巨大阴影。
斜月的亮度只够照出模模糊糊的边缘,偶尔一些灰蒙蒙的云团从阴影上方散出。
火山,埃诺。
他闭着眼也能清楚描摹它每一道弧线。
他是闻着那座火山的硫磺味出生的。
母亲在火山脚下温泉镇早产,众人把她抬到了温泉池,接生下了他。
“埃诺”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也是这座三千米高的火山脚下世世代代的很多人会说的第一个词,在当地语言里是火山山神,也是妈妈的意思。
埃诺,意味着火山口的积雪,闪烁的地下矿石,温热的泉水,香甜的苹果花,醇厚的葡萄酒,匍匐在地上嗅见的黑色火山土的味道。
埃诺是温柔的,因为独特的解压构造和缓慢的熔岩流,几百年来几乎没有造成民众的伤亡。它证明了岩浆流动的艺术,用肥沃的火山土壤养育了火山脚下世世代代的人。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片土地,身边的人也永远不会离开。
————
8月29号,夏末度假返城高峰,兰都近郊高速路段堵车。
从海边来的汽车车顶上绑着冲浪板,带着孩子的家庭在车里叽叽喳喳。意州人爱开迷你轿车,拥挤地排列在高速上,像一颗颗膨胀可爱的棉花糖。
堵车的前四十分钟,多人出行的还能聊天游戏打发时间,一个人的在车上听听歌。
一个小时后,车流还能间歇性往前挪动二三十米。
三个小时后,连这种偶尔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的汽车尾气和等待的焦躁,蚕食了假期末尾的愉快气息。
四个小时以后,下午两点,车列已经完全不动,太阳把这些棉花糖晒粘在地上。
有交警来维持秩序,说前面出现了事故,交通暂时不会恢复。
日头上来,炙热的阳光铺在高速公路上,照得一切发白失真。这样的画面里,车队里一辆鲜红的法拉利格外显眼。
法拉利后面是一辆越野,奈洛坐在车里,从堵车开始一直都很安静,握着铅笔微微俯身画着什么。
大约是有人闲不住,下车和附近的人聊天,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奈洛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车外的烈阳和孩童的笑声都离他很远。直到这些喧闹减弱,停顿了几十秒之后,有人敲奈洛的车窗。
奈洛抬头看,是一张干净的充满学生气的脸,红发红t,明媚张扬。
奈洛开车窗。
少年探了半张身子,递过来一瓶水:“天气热,车上刚好有多的几瓶水。”
奈洛接过。
“谢谢。”
少年笑了,没说不客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趴在车窗上。胸前的巴洛克风格十字架项链沿着车窗边垂坠下来,随着动作闪出点点银光。
夏末的午后,走几步路能让人出汗。窗外空气热浪扑过来,奈洛看着少年白皙的脸上汗珠。
这个自来熟的少年离得近,奈洛闻到一丝若有若无被阳光晒透了的矿物质味道,很好闻。
这个人的长相有些熟悉。
奈洛拧开水喝了。
车内空调冷气开得低,往外吹动了少年人的发梢,他看到奈洛手里的画板:“服装线稿?”
“对。”
“果然是兰都。”少年笑了,窗外热气烫人,“刚刚我去前面几辆车送水,两个家庭都有孩子,一个母亲是个画家,另一辆车里有个小提琴家。”
奈洛看着这个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
交通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恢复。
“要上来吗?”
少年绕到车前上车,身材高挺,至少有190,站直了在路上很难不注意到。红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夸张的复古牛仔裤。大腿根部以下开了至少50个洞,每个洞的边缘都镶嵌了各种各样的铆钉或者金属链条,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看得奈洛职业病发作,眼睛很痛。
少年打开副驾来,全身上下一阵叮铃哐啷。
奈洛耳朵也疼起来。
这个少年的装扮在兰都这个时髦潮流,见怪不怪的地界,都算得上非常奇特。
奈洛感叹自己还是见识得太少了。
少年自然地调了车座椅,三秒钟后所有动静停了,耳骨夹随着动作闪出一点银光,才为他这一套风风火火收了个尾。
奈洛职业病:“你有190?”
向阳伸出一根手指。
191 。
奈洛点头。
向阳坐好之后,感觉大腿下面隐约有异物感,摸出来一看是车座上的一枚戒指。
他顺手递给了奈洛。奈洛接过的时候看到向阳掌心有疤痕,假装没看见。
“谢谢。”
奈洛随手把戒指戴上了无名指。
……
不是服装设计师的普通饰品。
这个人突然偏过头对着窗户玻璃,不说话了。
奈洛觉得古怪,刚刚这个人不还笑意盈盈自来熟吗?
奈洛已经想起来他是谁。
“向阳?”
他好像在街上看到过他的某个高奢品牌大屏广告,是圈子里的模特。
……
向阳没理他。
漫长的沉默。
奈洛不太擅长开启话题,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的时候,向阳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来笑容没变:“你结婚了?”
“没有,订婚戒指。”
……
向阳盯着他。
黑色的自然卷发留到眼睛上面,高窄的鼻梁和略微细长的眼型让整个人散发着古典的文艺气息。
皮肤白皙脸上几颗浅浅的痣就衬得明显。
一颗在右眼角。
一颗在鼻梁。
另一颗在下颌,不容易注意到。
奈洛继续手头上的活。
外面孩童的声音静了下去,白花花的阳光透过车前窗,空气中浮动着光尘。
向阳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道:“你从哪里来?”
“热城。”
奈洛顺口:“你呢?”
“不勒城。”
奈洛笔顿了顿,抬眼看了眼他光泽如新的法拉利,红色的车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看了眼少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向阳支着头笑了,偏着身子,半个笑容在手掌下,看懂了奈落眼神的意思,没多解释,反问道:“不信我?”
不是疑问句,还是含着点笑意地“你怎么不信我呢。”
奈落没回答,停下画笔,整理稿纸。
向阳看见稿纸上的签名:“你喜欢现在的工作?”
奈洛说:“还不错。”
兰都,著名的时尚之都,不仅有闻名全球的奢侈品品牌,具有意州风情的百年品质老店,还有风格独特的小众前沿潮牌,都在这个城市孕育、诞生,兰都的时装圈就是时尚界的风向标。奈洛是年轻一代在兰都时尚圈混得最风生水起的服装设计师,虽师承国际奢侈品牌时尚总监丰盈年,但是跟老师的风格大相径庭,主要用黑、白两色,主打优雅、简洁的风格,极考究用料和裁切。他自己性格沉稳少言,但总被圈内人士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提起,有真心欣赏奈洛才华的,也有嫉妒阴阳的,总之奈洛两个字时常活跃在时尚新闻的报道里,算是现在的明星服装设计师。
奈洛不讨厌这份工作,除了时常要跟人打交道。他自己不怕得罪人,但顶着丰老师徒弟的名号,圈内人他多少客气几分。
怕向阳继续问下去,奈洛主动找话题:“你喜欢兰都吗?”隐约记得向阳不是兰都人。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向阳笑容灿烂,“奈洛·乔奥万尼·埃斯波西托?”
……
……
奈洛上次听人念他全名还是毕业典礼……
奈洛敏感捕捉到向阳语气里的一丝讥讽,怀疑自己的问题有点过界。
可是对方连结婚、工作都问了……
算了。
奈洛打开车载收音机。
“南部不勒城至兰都方向有一辆火车在行经兰都南部郊区时脱轨,造成兰都高速公路LB109段大面积交通瘫痪,加剧了本就严重的节假日堵车情况,堵塞已约5小时,救援工作基本结束,部分路段预计半小时内疏通。本次事故预估伤亡人数……”
向阳抬手关了收音机。
“反正堵车无聊也是无聊,到兰都天都黑了,我们换车开着玩吧。”
向阳伸手递过来法拉利的车钥匙。
奈洛一把接过,逃离社交现场。
“开到哪?”
“C大地下停车场。”
“OK。”
奈洛关上车门的时候在想,老天爷很公平,给向阳打开了脸和身材的大门,关上了审美和情商的窗。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辆法拉利和大G前后驶入了C大的地下一层停车场。
两个人换回了车,告别。
奈洛开车走了。
向阳在车里待了两个小时,下车。
停车场出来一个栗子头,向阳丢给他钥匙。向阳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一个红色卡通恐龙头的定位坐标,显示奈洛的车往兰都寸土寸金的费孚大道上去了。
奈洛继续开往自己的工作室,连上车载语音。
“帮我盯一下。”
音箱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声音:“这谁?”
显示屏上红色的点定位在C大停车场。
“向阳,圈里的模特。”
“哦,听过。”
奈洛冷笑:“他也在我车上做了手脚。”
“啊?没有窃听吧?赶紧拆了。”
“没有,只有定位。今天问了我一堆私人问题,看看他要干什么。”
“哦?你的Ricordo马上要招募模特了。有可能是单纯想吸引你注意力,想被你潜。”
“不应该,看脸挺纯的。”
第二天早晨,奈洛收到记录,昨晚23点向阳开着法拉利去了lupo酒吧,凌晨2点去了迪斯科舞厅,凌晨4点去了夜店。
连续一周。
————
早上六点,向阳沾枕头睡着。
但是还是做了梦。
“你快给我讲讲今天学校里的事。”
向阳换上了舒适的睡衣,拉着那惟,枕到床上,眼睛亮亮的。
“不急,先讲阅读的文本。”
向阳不爱看书,家庭教师列出的必备阅读书目都是他求那惟先看完,再捡着重要的讲给他听。
向阳有点不乐意,但想到明天老师会来,还是压了压枕头,作耐心倾听状。
那惟讲书不需要拿书或者笔记,不管是《格林童话》,还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就像讲睡前故事一样手到擒来,言辞流畅,嗓音温润。
今天讲的是一本回忆录。
因为书不长,奈洛索性照原文顺下来。向阳本来听得来了兴趣,但后来实在架不住今天的草坪上追着狗跑了十八圈的疲惫,开始小鸡啄米。
那惟轻轻推着床头柜上一颗白宝石地球仪:“……它是神秘的,野性的,是炽热的地狱,也是造物的天堂,是开荒者的英灵殿,也是逃避者的乌托邦。它是任何的愿望,超越一切诠释。它是死去世界最后的遗迹,也是新世界的摇篮。”
“世界……摇篮……”
向阳困。
那惟的声音像水底传上来。
宝石折射出的温和灯光揉在那惟细白的手指上,转悠的地球上奶白的海洋翻涌出来,像云朵一样逐渐席卷了他。
那惟看向阳犯困的样子,勾了勾嘴角。
“对于离开又重返的人,故土从来都不再相同。它变化,却又永远如一。人在那里学到的一切,永远无法被夺走。”
某人起了坏心思,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移花接木。
“这样的土地里……长出了一只狐狸犬……”
“狐…狐狸犬?”向阳惊讶,凭借着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努力睁开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嗯。”
“有一次他跑了整整一天,累了,不小心摔倒。摔出了一个坑,泥土堆积的地方变成了新的山脉,坑变成了海。”
“嗯……嗯……”向阳合上了眼。
“后来雨水湿润了这片土地。风把种子吹到了这里,植物生长。一只蝴蝶从叶子底下的茧里飞了出来。”
茧……向阳觉得浓稠的睡意也像茧那样轻柔地包裹了他……
“小狐狸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事物,闻了闻……”
“蝴蝶看到小狐狸狗的鼻尖圆圆的,可爱,就落了上去……”
“……它打了个喷嚏……”
向阳在彻底淹没在白色柔软里,隐约看见了那蝴蝶飞舞了起来,璀璨的翅膀在阳光下,像冰川洋面上的波粼。
他想伸手去抓,但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安。”
开头BGM《Ciao Ciao》,是首在世界毁灭前跳舞,乐观面对末日的挽歌。
那惟读的书是《夜航西飞》,改动了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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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斜月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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