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风雨未歇。
翌日晌午,趁着众人围在伙房打叶子牌,林乐钧贴着墙根,瞅准时机迅速潜去了后院。
“阿顺哥,忙着呢?”
他在柴房门口探头,笑意温和。
阿顺见是林乐钧,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些,眼里的警惕却未散。
他放下柴禾,嗓音低哑,“……找我啥事?”
林乐钧被他审视得有些不自在,故作轻松道:
“也没什么,就是吃饭没见着你,怕你还为昨天的事不高兴,就过来瞧一眼。”
他瞥了眼墙角的柴垛,又叹了口气,“唉,这天气眼看快到冬至了,雨还没停,柴湿也不稀奇。福师傅骂人,也向来没个轻重的,你别太往心里去。”
阿顺沉默垂首,盯着开裂的双手,半晌才闷声道:“……都怨我,本该多看两眼窗户的。”
“不怨你,山里本就潮,赶上下雨更没法烘干。”
林乐钧挨近一步,语气关切,“我看呐,你不如挑点湿柴搁灶膛边,烤着用得快。”
突如其来的体贴,让阿顺忍不住抬起了那张灰扑扑的脸。麻木的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茫然。
“对了——”
林乐钧笑道:“你这会儿怕还没吃饭吧?灶房里还有些油旋肉饼,我给你拿点?”
阿顺摇头,“……晾柴要紧。不碍事。”
“再忙也得吃啊!我也没吃饱,正好一块儿。”
林乐钧拍了拍他肩,转身跑去灶房。
不多时,他端着粗瓷盘子回来,几张金黄的油旋肉饼,外加一碗余温尚存的肉汤。香气扑鼻。
进柴房时,阿顺正劈柴。袖子挽到手肘,冻得发红的手臂青筋暴起,一斧下去,干柴崩裂。
林乐钧把东西搁到桌上,自己先捏起块饼啃着,目光却盯着他背影。
直到柴堆劈完,阿顺才直起腰,抹了把汗见他还在,眉头不禁一皱。
“阿顺哥,你也趁热尝尝!可好吃了!”
林乐钧拍了拍身边的板凳,笑得热络,“这饼子皮脆馅厚,你准喜欢!”
阿顺犹豫片刻,还是“嗯”了一声,去水缸边洗了手,别扭地坐下,咬了一口。
“如何?还成吧?”
林乐钧眼神殷切。
饼皮果然酥脆,肉馅喷香。阿顺嘴角扯了扯,勉强露出一丝笑,“……嗯,香。”
林乐钧一拍胸脯,得意道:“那可不,这是我做的!”
两人默默吃了几口。
林乐钧环顾打量四周,试图找些能继续说下去的话题。
这柴房四壁空空,除了柴禾堆,就墙角一个用木板和稻草搭成的矮铺,上头搭着颜色发旧的铺盖。
尽管收拾得还算齐整,却掩不住屋里刺骨的阴冷,潮湿的木柴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潮腐气。
“阿顺哥,你平日就歇在这柴房吗?”
林乐钧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向掌心呵了口白气,像是随口一问。
阿顺点点头:“伙房铺位紧。我在这儿……正好看柴。”
“这天寒地冻的,连个炭盆都没有,夜里怎么熬得住?”
林乐钧缩了缩脖子,目光关切地落在阿顺冻得发紫的手上,小心翼翼地试探,“阿顺哥……你就没想过,跟管事的杨师傅提一提,搬去伙房挤挤?再不济讨个火盆子也成啊?”
听他提起杨文贵,阿顺身体骤然绷紧,急急地将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饼放回盘中。
“我这柴房的事,不归他管!”
“可杨师傅本就是管内务和记账的,理应给你把屋里该有的东西都置备齐全才是。”
林乐钧皱眉,“实在不行,跟福师傅说一声也成啊。”
阿顺听闻攥紧了拳头,手背的冻疮火辣辣的,一被绷紧的皮肤牵动就痒得厉害。
林乐钧见他半晌没吭声,压低着声音又道:“你若是不敢说,要不然……我帮你跟福师傅提一嘴?”
“……用不着!”
阿顺“腾”地站起来。
他将地上的柴火胡乱扒拉成一堆。也不管齐不齐整,只哼哧一声扛上肩头。背过身朝林乐钧斩钉截铁道:
“你回吧,我得晾柴了。”
“阿顺哥!”
林乐钧见状,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心一横,也站起身来。
“我知道你是个细致人!昨日下午我分明瞧见柴房的窗是关严实的!怎地好端端的柴就湿了大半?你心里当真不疑么?”
此言一出,阿顺如遭雷击。
他猛地回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乐钧,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沙哑的声音。
“我听不明白!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林乐钧不退反进,来到阿顺面前,目光直刺他眼底。
“阿顺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经知道了你与那杨文贵的过节。那人手段阴狠,将你逼到这步田地!一味忍气吞声只会让他变本加厉,把你往死路上逼!你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个公道吗?”
“你闭嘴!”
阿顺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望着林乐钧满是防备,“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杨文贵伙同灶上那几个败类,私吞采买银钱、以次充好的腌臜事,我全看见了。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当初究竟因何落得如此,那桩旧事,真相到底如何?”
听到这句问话,阿顺苍白着脸,表情痛苦地道:“……管好你自个儿!”
话音未落,他肩膀一横,狠狠撞开身前的林乐钧,踉跄着冲出了柴门。
林乐钧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个阿顺,早对香厨堂所有人筑起了铜墙铁壁。想从他口中撬出真相,必须先换得信任才行。
……刚才还是操之过急了。
林乐钧沉沉叹了口气。
—
接下来的日子,杨文贵面上继续和林乐钧虚与委蛇,背地里却渐渐借着职权之便给他找罪受。
每次轮林乐钧当值清扫食堂,他刚用抹布擦完地,外面就碰巧来了一车新运来的菜。
好不容易才明净的地面,就这样被来往搬货的伙夫又踩满了肮脏的泥脚印。
甚则有时,他饭吃到一半就被人叫出去问话。
等说完话回来,放在灶边半碗稀粥就莫名其妙多了几块煤渣。
无孔不入的刁难,针扎一般落在林乐钧身上。他知道,杨文贵是在用这种方式逼他认错服软。
可是他偏不低头,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挺着,尽心竭力做着每一件事,愣是没让那伙人挑出一点错来。
如此硬挺到再放月假,日子已经快到冬至了。
林乐钧揣着赏银和月钱,步履沉沉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马镇市集依旧喧闹,青石板路上货郎担子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从香厨堂解放了,林乐钧打算扯几尺厚实的窗布给家里钉上,再寻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给阿娘当礼物。
刚在摊子前驻足,一股奇怪的感觉便缠了上来。
他早被这些天的事搞得像只惊弓之鸟,心里满是防备。发现好像有人跟踪,就特意左转右转多逛了几个摊子。
余光瞥见的那个人影也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如影随形。
林乐钧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故意穿行在人流中,停在一家胭脂摊子前。
趁着挑选的机会,他透过铜镜左右一阵观察,终于看清了跟踪者的样貌——那竟是个身形单薄、丫鬟打扮的女子。
瞧她缩着肩膀目光躲闪的样子,应该不是陈文贵那伙人派来的……
那会是谁呢?
林乐钧一凝眉,放下手中的镜子,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他随手挑了一支样式别致的素银簪子,又买了一盒时兴的胭脂膏子,让摊主用盒子装好。
转身刚离开小摊,他就迈开步伐加快了脚步。
最后七拐八绕,钻入一条人迹稀少的窄巷,飞快行至一处岔道口。
回头见背后的人没跟上来,林乐钧果断闪身躲进一道砖墙后。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道脚步声焦急追了过来,在原地转了两圈。
似乎是因为跟丢了人,她还泄气似地跺了跺脚。
“姑娘跟了我一路,究竟想做什么?”
林乐钧从阴影里踱出,现了身形。
声音不高,却还是吓得那丫鬟猛地一惊。
她转过身来,杏眼里满是慌乱。却还是强自镇定着,将林乐钧上下打量一番,迟疑开口道:“你……便是林乐钧?”
林乐钧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小丫鬟瞧着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比他稍微年长些。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他的脸又问,“我听闻你与那周秀才,曾有过婚约?”
听闻这句,林乐钧皱紧了眉。
莫非这小丫鬟是为周翰之来当说客,逼他退婚的?不过瞧她孤身一人,神色仓惶,倒不像是带着家丁来威逼的。
“不错,”他不动声色地道:“你是王家的人?是周翰之派你来找我的?”
“就凭他也能差使得了我?”
听林乐钧提起周翰之,那丫鬟眉毛一横,满脸尽是嫌色。
她挺了挺胸,自报家门道:“我是我家小姐王宜君的贴身丫鬟,名作红袖。我小姐是员外府的独女,你可知道?”
“王小姐之名,五马镇谁人不知?”
林乐钧神色自若,“如今我与那周秀才只有旧怨可言,王小姐和他两情相悦,只待良辰吉日了。你来找我,莫不是来送喜帖的?”
谁料这句话刚出口,红袖那张清秀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两情相悦?好一个两情相悦!他便是这般对旁人胡诌的?”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在深巷一阵回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