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载着满当当的菜蔬肉品驶回香厨堂,天边云霞已被西沉的日头染作一片流金。
林乐钧跳下车,张罗起清点卸货。
听到外头这阵声响,正在食堂里忙活打扫的邵青山放下抹布,快步迎了出去。
“哎呀,林师傅回来了!”
他堆着笑寒暄一声,目光扫过车上码放齐整的食材,又从衣襟里摸出一封薄信。
“方才门房有个叫文英的小厮来寻你,说是有你的信。”
“有劳邵师傅了!”
林乐钧接过那信,正反翻看了一遍,并没有瞧见落款,倒是从信封上嗅着了一股淡淡的药香。
感受到对面邵青山略带探寻的目光。他抿起嘴,不动声色地将信揣入怀中,又挽起袖子与众人一同将鲜菜送入地窖。
直到一些都安排停当了,他才寻了个僻静角落,小心翼翼展开了那封信。
里面只有一张小笺,落着一行简短的娟秀字迹。
“林小郎君钧鉴
上元前日,悬壶医馆,申时静候。”
读完这简短的一行字,林乐钧不禁皱紧了眉头。
悬壶医馆正是阿章哥坐诊的地方,而王小姐的贴身丫鬟红袖常来医馆抓药。
这……难不成是王小姐的信?
而且算一算时日,此次月假连着上元,授假当日便是上元前日。时间也算得准确,看来上次一别,红袖将他的话都带到了。
此次约见莫非王小姐已下了决心,要与他联手对付周翰之?
想到这里,林乐钧捏着信纸心脏狂跳。
王员外在镇上只手遮天,是周翰之背后的靠山。
而那姓周的如今在员外府借着门客的身份长住,迟迟未与王小姐成婚。
林乐钧便是要去衙门告他一状,也口说无凭,拿不出什么证据。
本想着按兵不动,等那姓周的赘入王家再报官。如今王小姐若决心联手,事情可就大不同了。
二人里应外合,一定可以扭转这被动的局面,让那姓周的得到应有的报应!
林乐钧深吸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到灶房。
天色渐晚,也到了该备置晚膳的时候。
晚膳由袁满仓和邵青山掌灶,一道凉拌香酥鸭,一道冬菜豆腐汤,灶上热汤翻滚,灶下炭火未灭,鸭皮酥脆,菜汤飘香。
新来的几位伙夫,手艺着实不错。灶上多了能干的手,林乐钧肩上的担子也轻了几分。
可他此刻却杵在取膳台前,手里给队列的学子们舀着汤羹,眼神却定定地飘远了。
“乐钧?”
猛然听到这声呼唤,林乐钧一惊回神,才见谢钰不知何时已立在取膳台前。
他依旧是一袭竹青色的长衫,一双淡色的眼眸正清清淡淡望过来,明显瞧出了对面人的心不在焉。
“看来今晚的菜色确实色相俱佳,竟让小师傅看得这般走神。”
“那可不!”
他身后的别鹤一个箭步凑过来,抽着鼻子猛吸一口气,顿时两眼放光。
“这两天光啃萝卜白菜了,这会儿终于闻见肉味,我都快要下泪了!”
林乐钧被别鹤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回道:“今天厨堂采买章程终于定下了,往后不会再让大家天天吃萝卜白菜了!”
说着,他往谢钰碗中盛了些汤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唉,还是被谢兄看穿了。最近烦心事太多,我方才……确实有些走神了。”
谢钰闻言,只“嗯”了一声,并未继续追问。
他端起碗筷,转身离去前,脚步却忽然顿了顿。语气极轻地留下一句:
“乐钧若是信我,遇着难解的心事,不妨也同我说说。”
林乐钧手中木勺不由得一滞,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他怔怔地再一抬眼,只瞧见谢钰面上覆着浅淡的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与别鹤去食堂落座了。
来往取膳的学子络绎不绝,碗盏碰撞声此起彼伏。
林乐钧低头,深吸一口气,把游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说到底,他向来独立惯了。
回望曾经,不管是石栏村的苦,还是香厨堂的难,桩桩件件他都自己咬牙扛着。
若说这露华书院中,有谁能让他真正放下心防,愿意交付一丝脆弱的……似乎也只谢钰一人了。
饭后众人散去,香厨堂渐归寂静。
林乐钧与其他人一同利落地收拾好取膳台,又将一摞沉重的盛饭木桶搬到后院仔细刷洗干净。
忙活了半晌,直到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快被深蓝吞没了。
他直起腰,正想喘口气。却听曹小明在通往前堂的门边喊道:“乐钧,这天都快擦黑了,我瞧食堂怎么还有人没走呢?”
林乐钧讶异地走去前堂,掀开布帘一瞧。
只见偌大的食堂空荡荡的,唯有最角落的一张方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正跳跃着火光。
谢钰正独自坐在桌前,碗筷早已收走,唯有一卷书册摊开在灯下。
他微微垂首,目光专注地看着书页,侧脸的线条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精致动人。
想起谢钰方才的那句,这人……莫不是为了方才未尽的心事,一直坐在这里等着他?
这念头令林乐钧不禁耳根发烫,心底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没想到一句随口的话,却被人认真记在心里了。
他走去一旁的盏架前,取了两个干净的白瓷茶盏,这才端着托盘靠近桌前。
“谢兄,不知你今晚公务忙不忙……”
林乐钧望着那人小声开了口,语带试探,“我有事想同你说,你能多坐一会儿吗?”
谢钰闻言,似早已有所预料。
他抬眸看过来,灯火在睫下投落两行浅浅的影。
“愿闻其详。”
回应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他又挑起眉梢低叹了一声。
“方才听你说有烦心事,便想着为你解难。若你再不来,我怕是要在这冷板凳上等到法理斋落钥了。”
林乐钧愣了一下,被这话里似有若无的委屈之意搔过心尖,不由得面皮一热。
“……谢兄,你早说在这里等着我,我肯定直接过来了。”
“厨堂忙碌,我怕耽误你做事。也怕……”
谢钰长睫闪了闪,似是苦恼地又道:“怕你不愿开口,是我庸人自扰。”
“怎么会!我还要感激谢兄挂念呢!”
林乐钧忙在谢钰身侧坐下,深吸一口气,才从怀里抽出那封信,摊平了,轻轻推到谢钰面前。
谢钰垂眸,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信纸,目光扫过字迹。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林乐钧,语气轻缓,“王小姐的?”
林乐钧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倒了两杯热茶。
“今儿采买回来,刚进门槛,就接到她的信了。”
“你打算去赴约吗?”
谢钰眸光一敛,将信笺重新折起。
“肯定要去。”
林乐钧抿了口茶,眼神在袅袅热气里晃了一下,才定定看向谢钰。
“她肯递这封信,心意怕是定了。可王小姐背后不单是周翰之,还连着王员外那尊大佛。如果真要与她合谋,没有个万全之策,肯定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他搁下茶盏,少见地正了神色。
“谢兄,这世上除了我娘,我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你向来心思缜密,事情看得也透彻,这回我若真跟王小姐联手……你肯帮我谋算一二吗?”
谢钰听闻垂眸,浓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指尖轻微颤了下,半晌没有言语。
林乐钧不见他说话,怀疑自己这提议太过唐突,心口正惴惴不安着。
却见谢钰忽然抬起眼来,灯火在他眼底跳跃,那双平日清淡的眸子,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点燃了似的。
“你……当真信我至此?”
他轻声问,语调微微上扬。
林乐钧没想到他会将重点落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他本就不擅长说这些剖白心迹的话,方才那句已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
可对面人仍然目光灼灼等着回答,林乐钧只能红着脸,迎向那片幽深的眼眸,语气更坚定了些。
“谢兄,我说的全是心里话。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我最信你!”
谢钰挑唇,连眉梢都带上了几分压不住的欣悦。
“乐钧。”
他抬眸轻声唤他,眼中那层惯常的冷色忽然消失了。
“这等要命的事,你都肯托付给我,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着,他将折好的信笺放回林乐钧掌心。
“只是这一去,绝非寻常会面,你可想透了?”
林乐钧指尖一紧,重重点头,“想透了。”
谢钰颔首,目光沉凝了下来。
“好。那……我心中已有一计。”
—
月假前一日,林乐钧把香厨堂里里外外都安排停当,菜单也和其他人一同商议着定好了。
还特意叮嘱过曹小明,假期替他多留神厨堂里的动静。
一切就绪,这才动身去临川坊领了月钱。
“林师傅!”
账房的学子笑吟吟地把一串铜钱递过来,“这是你这个月的三贯!下月起按一等厨司走,可就是五贯了!香厨堂让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山长和夫子们都看在眼里呢。”
五贯!
林乐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忙把钱仔细揣好,连声道谢。
每月的盼头,就是领月钱这一会儿了。更别提下个月还要涨工资,这段时间可真没白忙活!
走出临川坊,林乐钧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快了不少。
月假头一天,正赶上上元节前。
书院里外早就挂满了灯笼彩绸,一派节庆的喧腾。
林乐钧换了身干净齐整的布衣,把月钱贴身藏严实了,这才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下了山。
他没直接奔码头李四娘的小摊儿,而是按照和王小姐的约定,先拐去了悬壶医馆。
日头微微向西斜了些,许是上元将至,街上行人也多了不少。
林乐钧沿着若河走到镇南,两边铺面挨挨挤挤。还没瞅见医馆的门头,一股浓得发苦的药味儿就先钻进了鼻子。
紧着向前几步,远远便望见那行高悬发旧的木牌匾——悬壶医馆。
两扇朱漆木门敞开着,林乐钧踏进堂内。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宁。
打眼一瞧,这药堂左侧是一面靠墙而立的黑漆药柜,百余个抽屉排列整齐,柜前一名老药师正按着面前的处方摆弄铜称。
右侧则由竹帘隔出半间诊室,帘后偶尔传来低语与咳嗽声,隐约可见候诊的伤患。
见有人进来,一个扎着小髻的小药童蹦蹦跳跳跑过来,瞧了林乐钧几眼,仰头问道:“你是来抓药,还是来看诊呀?”
林乐钧朝他一笑,摇了摇头,“都不是。”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月白短衫的青年自堂后走出,手里还拿着一枚瓷药碗。
林乐钧定睛一瞧,不由得眼睛一亮,来人正是刘章。
刘章将药碗递给小药童,交代道:“小枝,你这药拿给张大娘,让她趁热喝下。”
那小药童答应一声,端过碗便朝诊室后去了。
刘章又朝林乐钧招了招手。
“乐钧,快随我来。”
林乐钧点点头,有些紧张地捏着肩上的包袱结,随刘章穿过堆满药材的后堂和晾晒草药的狭小院落。
又穿过一道爬着青藤的月洞门,一个极其僻静三舍小院映入眼帘。
除了屋舍,院内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角落里种着几株耐寒的翠竹。
石桌前正坐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生着一双杏眼,左右梳着两个对称的发髻,扎着红绸,正是林乐钧此前见过的红袖。
另一个女子则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袄裙,外罩着防风的毛领斗篷,帽兜拉得很低。
一见来人,红袖率先起身作礼。
“林小郎君!”
林乐钧也向她拱了拱手,“红袖姑娘,想必这位便是王小姐了。”
说着,他向前走近几步,看清王宜君帽下容颜时,心头猛地一沉。
从前码头上匆匆一瞥,印象中的王小姐,俏丽风光,是养在深闺的千金模样。如今不过数月未见,她竟像一捧枯萎的花朵,憔悴得惊人。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也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尽是浓重的青影。
一双瘦削的肩膀裹在斗篷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见人已带到,医馆内还有病患要诊治。
刘章向王宜君作了一揖,“王小姐,此处是药馆的库房,平日里鲜少来人。你和乐钧先聊,我去前堂坐诊。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此番多谢刘大夫了。”
王宜君点了点头,声线干涩地开了口。又看向一旁的林乐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林公子,我尚在病中,不便起身。还望公子见谅。”
“不妨事。”
林乐钧眉头紧锁,在她对面坐下,“只是小姐怎憔悴成这样?”
听闻,王宜君垂下眼帘。
她颤着肩头咳嗽几声,一旁的红袖忙抚着她的后背,如此缓了好半晌,气息渐平。
“父亲……父亲逼得太紧了。”
王宜君眼中泛起盈盈水光,声音带着颤。
“春闱之后,周翰之便要赴乡试。父亲说,务必要在此之前完婚,用这桩喜事为他添彩头。”
“我不愿嫁他,便用绝食以死相逼……”她咬了咬唇,眼角浮出泪痕,“可父亲说,就算是抬着我的尸体,也要在吉日把礼办了!”
她抬起头,语气几近哀求,“林公子,我听红袖说你有法子。如今,我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了。”
林乐钧看着王宜君,喉头忽觉一紧。
她的命运,本不该如此的。
明明是自小养在珠帘后的王家嫡女,锦衣玉食着长大,命里本不该踏入半步泥淖。
可如今呢?
周翰之将她当作攀权附势的筹码,王员外则视她给脸上贴金的工具。
连这桩婚事,也不过是为他人喜庆添彩的装饰。曾经那样明艳夺目的女子,就这么被逼成了如今风一吹就折的样子。
……简直荒唐可怕。
愤怒在胸中翻滚,堵得林乐钧几乎透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小姐,你先别怕。越是这等时刻,越要守住阵脚。”
他眼神沉静如潭水,凝望着王宜君,咬牙道:“既然他们执意逼你成婚,不如暂且顺着他们的意。先将人稳住,再寻退路。”
“什么?”王宜君听闻仿若雷击,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你让我答应?”
“没错。”
林乐钧点头道:“要想破局,就得先陪他们把这场戏演下去。”
这周没怎么写,因为工作的原因……外地的同事来开大会,每天下班后都出去陪他们逛西安TT,周四逛完大唐不夜城,好不容易把人送走。我又得流感病倒了,下周一定好好写!(最近天气热,来到空调房一热一冷很容易生病,看到这条的朋友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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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露华食记(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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