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钧于是将与周翰之约定三日后山门相见的事，向谢钰道来。
“……上回谢兄你说，这姓周的若是见我仍对他死缠烂打，一定会先软下来哄我交出婚书，他也当真这么做了。”
林乐钧双手托住下巴，纠着眉头一副苦恼的样子，“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若那天赴约的时候我不带上婚书，那厮一定会怀疑的。”
“如何赴约，总是有办法的。”
谢钰抿了口茶，挑眉问道：“只是乐钧，你当真想好了，要他永无翻身之机？”
“那是自然！”
林乐钧斩钉截铁，“我恨不得立马跟他一刀两断！而且现在春闱将近，再不快刀斩乱麻，等他上京赶考去了，事情就更难办了。”
“既要了结，此次赴约就得一击即中了。”
谢钰眸中掠过一道锐色，沉吟片刻道：“何不抓他一个人赃并获，当场坐实周翰之欺瞒王家、意图重婚之罪。如此才能越过王员外，直接将他押至官府，免得再节外生枝。”
林乐钧道：“如此最好！具体我该怎么做？谢兄你帮我支支招！”
“修书一封，送至王小姐手中。请她务必依计行事，继续假作对周翰之情深不移，切勿打草惊蛇。三日之后，再让她借春日为由，声称体恤周生苦读，亲自为他送去新裁的春衣。但务必带上得力可靠的家丁护院，埋伏于书院山门之外。”
说到这里，谢钰微微一顿，挑唇继续道：
“待周翰之认下婚约之时，王小姐带人现身，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当场便可将他拿下，直接扭送官府。届时，再让四娘子携婚书赶至公堂，便是铁证如山了。”
“好好好！”
林乐钧听得心潮澎湃，“如此一来，莫说去科考了，那姓周的之前的功名也要保不住了！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
他又望向谢钰，眸中满是感激，“谢兄，此番真是多谢你了！”
与那双黑亮的眼眸对上，谢钰心头竟无端一跳。
林乐钧眼睛本就生得好，黑白分明的，仿佛浸了水的葡萄珠。
不由得想起初遇时，他落入山上猎户设下的陷阱，污泥沾身，狼狈至极。
虽是阴差阳错躲过了追兵，但置身于坑底，剧痛与寒意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知觉。
就在万念俱灰之际，陷阱边的杂草被拨开，一缕天光泄入，随之出现的，便是这双眼睛。
他自幼便长于相府，见惯了父亲与各方势力的权衡算计。
后来长大些，父亲为妾室逼死母亲，他悲愤之下毅然脱离相府，寄居于舅舅家。原以为日子会松快些，但舅父舅母的严格管教之后，又指望他能成材，借苏氏在朝中的地位，往后手握重权，给予谢氏荫蔽。
从小到大，在他身边人人皆有所图。
父亲要他光耀门楣，舅家盼他重掌权柄，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身为世家公子，本该克己复礼，成就一番事业。
就连今日许夫子的“怒其不争”，何尝不也是期盼着他能重振旗鼓呢。
在林家小院养伤的日子，谢钰曾以为林乐钧亦然。
毕竟在世上，怎么会有人无所图地对另一人好？
……可乐钧偏偏不是。
他只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开不开心。
不知从何时起，谢钰竟也被这种赤诚悄然打动。
就像当日身陷泥潭，林乐钧拨开杂草将他救下一样。孤寂惯了的心底，竟也照进了些从未渴望过的天光。
或许许夫子说得不错。他蛰伏于此，在外人看来确是“荒谬”。
可又有谁问过他，是否真的想要那世人眼中理所应当的功业呢？
谢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
只轻声回道：“……乐钧于我有恩。只要是你的事，我自当尽心竭力。”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林乐钧望着谢钰的侧脸，忽然又想起了曹小明那些挤眉弄眼的玩笑话，心头顿时一阵乱麻。
谢钰又吃了一口姜撞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没……没什么。”
林乐钧摇头，踌躇了一阵又道：“谢兄，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谢兄，之前看你字写得特别好……不知道能不能，再劳烦你替我写几幅字帖？只要一些简单的吉祥话。”
“几幅字帖而已，不足挂齿。”
谢钰放下勺子，“不过，你要这字帖作何用？”
林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把想给自家烧饼烙字的主意说了。
“……其实，我本想着上元那夜便问你的。只是……看完打铁花，心里有点乱乱的，便稀里糊涂的没说出口。”
一提起那夜，他脸上便热了起来。
用手一边扇风一边故作无事，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哈哈，谢兄，你这屋里的暖炉真不错，倒是烧得挺足啊。”
谢钰淡淡望着他，含笑开了口。
“乐钧，那杯是我的。”
啊？
林乐钧顿时瞪圆了眼，含着那口茶，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人怎么会出这种洋相啊……
眼见着林乐钧鼓着脸颊，面皮仿佛蒸熟的蟹子一样顿时上了色。
谢钰慢慢悠悠另取了只杯子，往里面添了茶水。
“无妨。”他眼底笑意深了些，将那盏新茶轻轻推至林乐钧面前，语气既温柔又自然。
“这杯是新的。慢些饮，不必着急。”
林乐钧红着脸点点头，只能接过了茶。
—
拿着十几幅字帖从藏书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他只叫谢钰随便写两句就行了，谁想谢钰却从学业写到事业，再写到家庭美满、身体康健，四个方向的吉利话各写了好几张。
林乐钧在旁边铺纸研墨，看得都要目不转睛了。
而且谢钰这次的落笔更飘逸了些，和上次书信中的笔迹倒有些不同了。
林乐钧虽然看不懂书法，却觉得谢钰这字写得可真漂亮，简直可以装裱起来，放到书画铺子里卖个高价了。
想到这儿，林乐钧又觉得，谢兄除了做书办这一条出路，以后还能卖字赚钱。
而且就算不卖字，只要有这种本事傍身，其它饭碗也多着呢，总是饿不着肚子的。
于是对谢钰的未来又放心了些。
回到香厨堂。
林乐钧先是给王宜君写了信，将刚才商定的计划详述其中。
又忙不迭去了门房，把信交给了从前认识的小厮文英，请他等晚上信差来收信时，也帮他把信递出去。
再忙完晚膳，林乐钧一对轮值的名单，明早正好没事。
便与大家伙交代了一句，揣着那卷字帖便匆匆离了书院。又在五华峰山下找了个车夫，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石栏村。
李四娘原本将要睡下了。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还伴着几声压着嗓子的“阿娘”。
这分明是自家小宝的声音。
她心头一紧，忙披衣起身，趿着鞋摸黑去开了门。
“小宝？”
李四娘又惊又疑，忙让人进来。
“你怎地这个时辰跑回来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乐钧摇摇头，冲李四娘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母子二人掩上门，一齐回到里屋。
林乐钧点了灯，先是从怀中取出了那卷仔细护着的字帖。
又对上李四娘担忧的目光，“阿娘，今天晚上我是特意回来的。要紧事要和你说。”
接着，便将三日后山门之约与谢钰定下的部署，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
李四娘听着听着，脸色顿时变了。
尤其知道周翰之竟还想骗取婚书，气得更是浑身发抖，豁然起身怒骂。
“这杀千刀的腌臜货！竟还敢把主意打到婚书上来！真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不成！”
骂完这句，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眉头又蹙了起来。
“不过小宝……你方才说，这都是那位谢公子帮你谋划的？他怎么跑去书院做书办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乐钧叹了口气，“谢兄来祁州，原是投奔亲戚的。可那家亲戚待他并不好，无奈之下，他才寻了这书办的差事。”
“原是这样。”
李四娘闻言，也叹气道：“倒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
“而且……这次他帮了我许多！”
林乐钧展开了那卷字帖，“阿娘你看，上回咱们不是想着给烧饼烙字吗？我去问了，陈铁匠却说还缺一幅字帖。我把这事跟谢兄说了，他便帮我写了。我瞧着，竟比书画铺子的先生写得还好呢！”
李四娘就着灯光，也仔细瞧那字帖。
她虽大字不识几个，却也觉得纸上笔墨看着格外顺眼。而且这份心意，更是难能可贵。
“……字写得是真周正。这谢公子，倒是个实在人。”
还记得当初林乐钧把人捡回家里来，她还忧心忡忡的，怕这又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周翰之”。
不过人已经捡回来了，她原本没想着图什么回报。
结果却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不仅记得林家的恩情，同在书院，也愿意照拂一下小宝，总归是个不错的孩子。
林乐钧道：“那三日之后，阿娘可一定要带着婚书在县衙门口现身，到时候我们汇合！”
“小宝你就放心吧！无论是婚书，还是这字帖的事，阿娘都必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断不会误了你的大事！”
李四娘将字帖仔细收好，咬牙又道：“这回定要亲眼看着那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遭报应，下大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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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露华食记（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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