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那姑娘,眉眼生得软,性子更是好到没话说。您这样的读书人,正该配这样一位佳人,红袖添香……”
书生轻轻打断:“劳婶子费心。只是我家境如此,功名未就,实在不敢耽误了人家小姐。”
媒婆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活络起来:“宋相公这是哪里话?天上的文曲星,还能一直乌云遮着?您眼下虽清简,谁不知是潜龙在渊,将来必是云程万里……”
“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婚姻乃终身大事,还请婶子替我回绝了吧。”书生脸上的笑意依旧温润,拒绝的话却说得明明白白。
说罢,他从从容容起身,取出几枚铜钱递给媒婆,仍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天晚了,婶子来一趟辛苦。回去路上买盏茶吃。”
这便是送客了。动作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媒婆掂量着手里那串铜钱,再看看他无可挑剔的温润相貌,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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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送媒婆出门的间隙,白猫一下跃上窗台,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虞胭的掌心。
虞胭忍下喷嚏,指尖没入它温暖的皮毛里:“小神仙,你怎么一直在瞧我?你是怕我因为书生的亲事伤心么?”
她弯了弯眼睛,声音软软的:“没关系的呀。”
白猫却竖起尾巴,不满地“喵”了一声,似乎在不解她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人鬼殊途,我知道的呀。”虞胭还是笑,声音依然轻快,“小神仙,我是已死之人,可书生还活着。活着的人,就该热气腾腾地过日子。”
白猫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自欺欺人。”
“我喜欢他,本来就与他无关呀。”虞胭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过我可以一直陪着他。书生好看,媒婆介绍的姑娘也好看,他们的孩子也一定是好看的。我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啦。”
白猫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喵”了一下,冲虞胭挥舞爪子:“你装什么大度!”
这时书生已经回屋了。他立在门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推开半扇窗,冷风涌入,冲散了媒婆留下的那股子甜俗的香粉气。
他复又坐下,拾起那卷未读完的书。
虞胭歪着头看他读书。烛光映着他侧脸,温润得像块暖玉。她伸手想碰,手指却穿了过去。
她便飘到书案对面,学着凡间女儿家的样子,托着腮,看他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他翻过一页,她便跟着默念一页,尽管她的声音,他永远听不见。
“你倒想得开。”白猫干脆不理她,翻了个白眼直接瘫倒在地,装死。
虞胭把它晃醒,掰着手指算给它听,“等他老了,胡子都白了,我还这样陪他读书。等他有了儿子,我就陪着那孩子认字。等那孩子也老了,我还能陪他的孙子玩耍。横竖我是鬼,有的是时间。”
“就像院里那株胭脂梅,我瞧着它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如今,我也瞧着书生好好的,读书,娶妻,生子,儿孙绕膝……热热闹闹的,多好。”话说着,人已袅袅地飘到书生身后,顽皮地伸手去蒙他的眼。
自然是蒙不住的。虞胭也不恼,又改成虚虚环住他。明知是徒劳,却做得极认真。
冷风吹得一旁的书册哗哗作响。她退开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简陋的屋里轻飘飘地转着圈:“我这样是不是算舔狗?小神仙你可不许笑我。”
白猫静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虞胭先前问过它,她和书生会不会有好结局。当时它转移了话题,其实虞胭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时光流转,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虞胭自己永远停驻在原地。
书生会有凡人的幸福,虞胭会有永恒的朝暮。
白猫终于明白,虞胭其实很孤单。孤单到只能将满腔对人间的热望,全都寄托在旁人的命运里。
所以她选择用漫长的时光,来完成一场单向的、无望的陪伴。
于她而言,或许陪伴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可是……
一边是圆满,一边是虚无;一边是传承,一边是永寂——这景观看在眼里,美丽是美丽的,却也残忍得教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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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糖了。”良久,白猫伸出爪子,扯了扯虞胭的裙摆。
“现在吗?”虞胭眨了眨眼睛,“可是书生还在家里啊。”
话是这么说,虞胭还是带着白猫去找糖罐。
她将白猫放上矮柜:“动作还是要轻一些哦。”
白猫自是熟门熟路,毛茸茸的爪子灵巧地揭开那层封口的桑皮纸,它却没有立刻挖饴糖,反而将糖罐往虞胭跟前推了推:“你闻闻。”
虞胭凑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好甜啊,像是做了场好梦。”
“小神仙,”她忽然伸出手,极轻柔地拂过白猫的背脊,“你会在云水村留多久呢?”
白猫沉默了。若是虞胭不肯跟它一起走,待处理完云水村的邪祟,它必须要回到司命府复命。
虞胭了然,驱使着风把糖罐又往白猫那儿送了送,软软地催促它:“你吃呀,快吃。”
白猫抬起头:“够了?”
饴糖的香气在虞胭周身打了个转,暖洋洋的,虞胭的红裙子仿佛也染上了糖色。
“够了。”虞胭点点头,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好像有点甜过头了,心里酸酸的。
“咦?”白猫扒拉着糖罐,忽地惊疑一声,“罐子里的糖怎么少了好多?”
虞胭也凑过去:“是呀。”
两人面面相觑。
“原来书生也喜欢吃糖吗?居然一下子吃这么多……他会不会蛀牙呀?”虞胭望着明显浅下去的糖面,喃喃自语,眼里闪着新奇又柔软的光。随即,她又把目光移到白猫身上。
白猫以为她要指责自己上次挖了一大块糖,正想梗着脖子辩解“我上次可是付过账的!”
谁知,虞胭却伸出手指点了点罐中一块同样很大的糖块,抢先开了口:“快吃吧。你抢不过书生的,趁他还没发觉。不然他吃光了,你就没得吃了。”
她说着,抬起眼,眸光清澈:“小神仙,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咪呜——”白猫装乖,发出一声绵软又无辜的叫声,尾巴尖儿讨好地卷了卷。
虞胭被它这副模样逗乐了,温柔地摸了摸它,笑得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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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胭回来时,书生屋里很冷,像个雪洞。
她忍不住蹙起眉:“怎么还开着窗户?本来家里就空!今天风那么大,万一吹坏了身子怎么办?”她瞧着他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青衫,心里更是揪了起来,“连件厚实的棉衣也没有添置。”
她急急地飘到他身旁,围着他来来回回地打转,一遍遍地催促着:“关起来呀,快些关起来罢!”
几番下来,许是寒风也冻着了他自己,书生竟真个站起身,朝那扇旧窗走去。他起身时,面前摊开的书页被风任性妄为地翻过去好些篇。虞胭在一旁瞧着,不高兴地抿紧了唇,只得又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书页一页页吹回原处。
窗棂旧了,合上时总有些卡涩。虞胭便使了些力气,暗中帮着他将那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牢。
书生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眼中似有困惑。
“呆子。”虞胭轻声数落他。
他自然听不见,只摇摇头,又坐回去。
白猫蜷成一团绒球,在一旁将这幕尽收眼底,只觉得自己在这儿着实有些多余。它也觉着稀奇,那书生分明瞧不见虞胭,却总照着虞胭说的做。两人之间仿佛心有灵犀。
天渐渐暗了,书生放下书卷,起身去灶下生火做饭。
米是糙米,粒粒可数。他生火煮粥,动作不算娴熟,但很认真。虞胭看着他又被烟火呛得轻咳,悄悄往灶里吹气,让火烧得旺些。他蹲在灶前,被突然窜起的火苗映亮了脸庞。
“离远些,离远些,”虞胭又在操心,“当心火苗蹿起来,燎了你的头发。”
粥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书生盛出一碗,米香虽淡,却也带着几分暖意。
虞胭凑过去,假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好喝。”
她总是这样夸他。
“你能尝出味道吗你就好喝?再说,一碗白粥,能有什么好!”白猫在一旁忍不住撇嘴。
虞胭只作不闻,依旧笑盈盈地望着书生。
夜里,书生轻轻拂去落在砚台上的梅瓣,如常研墨铺纸,准备练字。纸是廉价的竹纸,墨是劣质的烟墨,但他的字很好。虞胭伏在他对面,看他运笔。
她凑得极近,几乎能数清书生低垂的眼睫。他写字时神情专注,嘴唇会不自觉地微微抿起,额前有一缕碎发总是滑落,他也不去管,任它在颊边轻荡。她常常想伸手替他拢到耳后,但指尖只会穿过那片温暖的肌肤,什么也碰不到。
“今日便抄……”书生沉吟着,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文选》!”虞胭立刻给出建议。
书生略一思忖,竟真的俯身从书堆里拿出一本《文选》来。
一旁的白猫看得目瞪口呆,它忍不住跳上桌案,在纸墨间来回踱步,想要瞧个究竟。
虞胭忙将它捞进怀里抱住:“小神仙,你这是做什么?”
“他当真听不见你说话?”白猫仍是满心疑惑。
“自然听不见的,”虞胭耐心解释,眉眼弯弯,“他抄书自有他的章法。《四书》《五经》的朱注是根本,之后便会循着程墨、房稿或是文史工具书的次序来。昨日他抄了程墨与房稿,按着轮次,今日便该轮到文史了。《昭明文选》恰好就搁在《古文观止》的上头,他伸手便能拿到,所以便是它了。”
“你倒是将他摸得透透的。”白猫声音不咸不淡。
“是呀,”虞胭又自豪起来,目光柔柔地转向灯下那个身影,“好些书,我瞧得多了,自己都会背了呢。”
书生写得认真,有时他会停下来思考,笔杆轻敲下唇,留下一点淡淡的墨痕。这模样可爱极了,虞胭忍不住轻笑,虽然他听不见。
白猫嫌弃地看了一眼两人,翻身露出雪白的肚皮,爪子在空中软软地抓挠。
片刻后,白猫还是不安分,又去扑书生写字用的那支笔。虞胭忙伸手阻止,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案头的烛火随之晃了几下。
“还好没有灭。”虞胭松了口气。她看着所剩不多的灯油,想着要不要再去王员外家借点。
虞胭愣神的功夫,白猫轻巧一跃来到砚台边。爪子沾了墨,墨迹立刻在桌案不起眼处印了几朵梅花。虞胭“呀”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整个魂儿飘过去,一把抓住猫,板起脸批评:“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最不乖的小猫咪!”
烛火被她的气息所激,猛地摇曳起来,映得书生脸上光影乱颤。
虞胭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书生。
书生似有所感,蓦地抬起眼。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仿佛真的相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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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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