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宁王府,祠堂。
青石地寒浸肌理,烛火摇碎满室昏黄,楚云玖跪于列祖列宗牌位前,素色裙裾拖曳在地,将影子拉得斜长如墨。
门外足音沉笃,携着王府掌权者的威严,步步近前。楚景渊推门而入,深紫王袍缀着暗金线纹,映得他面容如覆寒霜,更显如山威仪。
“抬头。” 二字掷地,无半分转圜。
楚云玖缓缓抬眸,撞进父王盛满怒意的眼底,那目光似要将她从头剖至尾,寻出半分悔意。
“说,你一个郡主,去百花楼做什么?”
楚云玖齿咬下唇,急中生智:“父王,儿臣…… 儿臣是去寻黎野的!昨夜大婚他彻夜未归,儿臣忧心他安危,故而……”
“寻黎野?” 楚景渊一声冷笑,震得烛火微颤,“你当瞧见你的下人都瞎了?!”
楚云玖心头一虚,忙垂首避开那锐利目光。
“你在二楼雅间里品茗听曲,一派闲适,哪有半分寻人的急切?” 楚景渊步步紧逼。
“我…… 我是听闻那里新排了好戏,便想……” 楚云玖声音渐弱,支支吾吾如蚊蚋,再没了往日半分郡主的骄纵。
“够了!” 楚景渊猛地一掌拍在香案上,供桌铜炉震颤,青烟散乱,“你这丫头自小就不擅说谎!不满皇家赐婚,便跑去青楼撒气,如今还敢在列祖列宗面前胡编乱造!”
楚云玖见父王动了真怒,反倒生出几分执拗,抬声道:“父王且听儿臣说!儿臣在百花楼,撞破了天大的事!那死去的女子翠莺,绝非跳楼自尽,是被人毒杀的!”
“休要胡言!” 楚景渊脸色骤变,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楚云玖身子前倾,语气愈发恳切。
楚景渊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香案边缘,最终沉声道:“此事,黎野会处置。”
“可父王……”
“不必多言!” 楚景渊霍然起身,王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风,“云玖,不该你插手的事,莫要再过问!免得给黎野添乱!”
楚云玖心头委屈翻涌,不服气道:“儿臣哪里给他添乱了?况且这门亲事,儿臣从一开始就不依!您为了宁王府权势,拿儿臣做政治筹码!我偏不愿做您棋盘上的棋子!”
楚景渊怒极反笑,指着她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王府荣辱岂容你这般儿戏?”
“荣辱!” 楚云玖梗着脖颈,分毫不让,“到底是你那宁王府的荣辱重要还是儿臣的终身幸福重要!!”
楚云玖越说越激动,眼眶微微泛红,语气带着几分嫌恶:“那黎野心机深沉,故意设局害我!我要和离!”
楚景渊脸色瞬间铁青如铁,指节攥得发白:“和离?你想和离,黎家怕是还想休了你!”
楚云玖眼中反倒亮起一抹光:“那正好!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儿臣都不在乎!”
“陛下御赐的婚事,岂容你任性!” 楚景渊气得青筋暴起,再一掌拍在香案上,供果滚落一地。
“除非本王死了!!” 楚景渊怒吼出声,震得祠堂梁柱似有微颤,烛火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他在算计我!” 楚云玖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却仍不肯退让。
楚景渊没好气地瞪她:“就你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但凡长点心眼的人,都能把你算计进去!”
楚景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楚云玖,你可知那王捕头竟被逼得自尽了!一个郡主闹到逼死官吏、引京兆府尹上折的地步,简直是旷古未有之丑闻!皇上已然震怒,口谕斥责你行为不检,有辱皇家威仪!”
楚云玖脸色骤然煞白,声音发颤:“那个……捕快死了?”
楚景渊续道,语气中添了几分疲惫,“黎野为护着你,在刑部拦了京兆府尹三次折子,终究没拦住,只得连夜递了请调书,主动请旨调离京城,赴边远州府任职!他一个新科探花,大好前程,全被你搅毁了!”
楚云玖彻底怔住,瞳孔微缩:“他…… 他请调?要出京?!”
楚景渊扶额长叹,悔不当初那般娇惯女儿,竟让她养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楚云玖愣住了,她从未想过此事竟会发展至此,心头那股委屈与愤怒,竟渐渐淡了几分。
楚景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不容置喙:“从明日起,你们夫妇二人,便去凤阳暂避!”
“父王!” 楚云玖急忙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您要将儿臣撵走?”
楚景渊冷眼看着她,“你就该出去吃些苦头,磨磨性子!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楚云玖哭得愈发凄惨,泪水打湿了衣襟:“父王!儿臣实在冤枉!既是黎野主动请调,便让他一人去凤阳便是,凤阳偏远,儿臣愿在府中跪祠堂谢罪,只求父王留儿臣在京城!”
“你冤枉?” 楚景渊一声冷笑,“真正冤枉的是黎野!好好一个青年才俊,怎就摊上你这么个惹祸精!”
楚云玖见父王态度坚决,索性撒起泼来,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儿臣不去凤阳!除非…… 除非你们把儿臣横着抬出去!”
翌日。
天还没亮。
楚云玖被横着抬上了赶往凤阳的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承京青石长街,发出 “吱呀” 闷响,伴着渐远的城门楼影,一路向西行去。风裹挟着尘土,扑在楚云玖被麻绳勒红的腕间,刺得那片红肿愈发灼痛。
她被五花大绑在车厢软垫上,只能偏倚着冰凉的车壁,脸色青得像淬了霜。
“郡主,您再忍忍,待出了承京地界,奴婢便为您松绑。” 五仁缩在对面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两只描金食盒,声音怯生生的。
那是楚景渊特意吩咐备下的蜜饯糕点,金箔纸裹着的桂花糕原是楚云玖往日最爱的。
楚云玖冷笑一声,齿间咬出轻响:“忍?父王倒会说漂亮话,既称‘暂避风头’,又把我绑得如待宰的猪羊,这是怕我半路跑了,还是怕我再给宁王府丢了脸面?”
她猛地挣了挣手腕,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留下几道更深的红痕。“五仁,解绳!”
“可王爷说 ——”
“王爷此刻不在这马车上!” 楚云玖声音陡然拔高,眼底翻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他把我丢给那个心机深沉的探花郎时,怎就没想过我会不会受委屈?”
五仁被她眼底的狠戾吓得一缩,忙哆哆嗦嗦去挑绳索的活结。绳结一松,楚云玖立刻蜷起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腕间红印,目光扫过车厢角落 。
那里放着她的紫檀木药匣,匣面上嵌着的蓝宝石是她亲手挑选的,原是母亲临终前留的念想。
楚云玖掀开匣盖,里面整齐码着十几个白瓷瓶,瓶身用朱砂工工整整写着药名。
她指尖依次掠过 “安神散”“止血膏” 的标签,最后停在一只贴了黑纸的小瓶上。那里面装的是牵机散,去年她从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无色无味,沾之即死。
“郡主!您要做什么?” 五仁吓得脸色惨白, “万万不可啊!黎大人他……”
“他怎的?” 楚云玖按住药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他在百花楼拆穿我的身份,是他让父王觉得我‘不知好歹’,如今又要跟着我去凤阳,这桩赐婚,他倒占尽了便宜。”
她摩挲着瓶身,昨日种种,至今仍扎得她心口发疼。
“既不让我和离,那我当寡妇总该行了吧?” 楚云玖缓缓拧开瓶盖,一缕极淡的药香飘出来,“到了凤阳,就让他尝点'甜头'。”
五仁吓得 “噗通” 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郡主,您三思啊!”
还没等楚云玖回话,马车忽然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一个低沉淡漠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像淬了冰的玉珠落进瓷盘:“五仁只是个奴婢,郡主何必为难她。”
是黎野。
楚云玖攥紧药瓶,伸手掀开一点车帘。男人站在车下,玄色长袍的下摆沾了些尘土,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他
的目光扫过车厢,在她腕间红痕上停了半息,随即移开,语气平淡无波:“出了承京,山高路远,再没人像王府那样护着你了。”
楚云玖心猛地一沉。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羞辱 —— 羞辱她离了宁王府,便什么都不是;羞辱她就算握着毒药,也没胆子真的动手。
她 “啪” 地放下车帘,将那抹淡漠的目光隔绝在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黎野,你等着。
日头渐渐西斜,马车最终停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前。楚云玖跳下车时,险些被松动的车梯绊倒,抬头便见斑驳的红墙上爬满枯藤,庙门掉了半扇,门楣上 “山神庙” 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模糊轮廓。风从破窗里灌进去,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灰尘,直直扑了她满脸。
“就住这儿?” 楚云玖皱着眉,语气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她在王府住惯了雕梁画栋的楼阁,哪里见过这般荒凉的地方。
黎野正在吩咐车夫卸行李,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前方二十里才有驿站,天黑前赶不到了。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走。”
他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白瓷碗,碗里盛着温热的莲子羹:“你一日未进食,先垫垫肚子。”
楚云玖斜睨着那碗羹,冷哼一声:“父王不在此处,黎大人不必演戏,谁知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黎野手顿了顿,没反驳,只是将碗放在庙门前的石阶上:“若饿坏了身子,明日走不动路,耽误的还是行程。”
“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楚云玖转身就往庙里走,刚绕过残破的石香炉,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动。她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灰黑色影子 “嗖” 地窜出来,顺着她的裙角跑过 —— 竟是只半大的老鼠,尾巴上还沾着泥土。
“啊 ——!”
楚云玖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转身就跑,发髻上的东珠钗 “啪嗒” 掉在地上,散乱的发丝糊了满脸。她一头扎进追上来的五仁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连声音都变了调:“老鼠!有老鼠!”
五仁连忙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没事了郡主,老鼠跑了,已经跑了……”
不远处,黎野正站在庙门口,手里捏着那支刚捡起来的东珠钗 —— 那钗子成色极好,原是楚景渊去年赏她的生辰礼。他看着缩在五仁怀里、连耳尖都红透的楚云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钗头的东珠,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方才还张牙舞爪、扬言要下毒的小野猫,原来也怕这不起眼的鼠辈。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引泉在庙前生起了火堆,橘黄色的火光映亮了周围的荒草,也驱散了几分寒意。五仁热了碗粥,小心翼翼递到楚云玖面前:“郡主,喝点粥吧,您的手还在抖呢。”
楚云玖接过粥碗,偷偷瞥了一眼火堆对面的黎野,他正低头看着一卷文书,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竟比在承京时多了几分暖意。
袖中的毒药瓶被她攥得发烫,看着火光中的黎野,心里的念头却乱了——他真的在算计她吗?
正胡思乱想间,四周忽然静了下来。方才还在叫的蟋蟀没了声息,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黎野猛地抬头,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引泉也立刻站起身,警惕地看向四周的密林:“大人,有动静!”
话音刚落,一声闷哼突然从庙后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五道黑影从密林中窜出,动作快得像鬼魅,为首的黑衣人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弯刀,刀刃上的血滴落在地上,发出 “滴答” 的轻响 —— 那是在外围警戒的护卫,此刻已然没了气息。
“保护郡主!” 黎野一把将楚云玖拉到身后,长剑 “唰” 地出鞘,剑光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楚云玖吓得手一松,粥碗 “啪” 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她死死抓着黎野的衣摆,看着那五个黑衣人呈扇形围过来,刀光全都指向她。
他们的目标是她!
“我?” 楚云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黎野没回头,只是将她护得更紧:“别说话,躲好。”
为首的黑衣人突然纵身跃起,弯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向楚云玖的脖颈。黎野横剑格挡,“铛” 的一声脆响,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连退两步才站稳。
“五仁,带郡主走!”
可五仁早已吓得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连站都站不起来。
另外四个黑衣人趁机围攻上来,刀刀直指要害。
黎野既要应对身前的攻击,又要分心护着身后的楚云玖,很快便左支右绌。一个黑衣人绕到侧面,弯刀直刺楚云玖的后背。黎野瞳孔一缩,想都没想便侧身挡了过去 ——
“嗤啦!”
刀刃划破玄色衣料,深深扎进他的肩膀。鲜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大片衣袍,溅在楚云玖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震。
“黎野!” 她脱口而出,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恨意,只剩满心慌乱。
黎野咬着牙,一剑逼退那个黑衣人,可肩膀的伤口越来越疼,视线都有些模糊。就在这时,又一个黑衣人从死角窜出,匕首直对着楚云玖的后心刺来 ——
千钧一发之际,楚云玖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摸出袖中的毒药瓶,拧开盖子便朝身后撒去!
“别过来!我有毒药!”
白色的粉末在火光中散开,那个黑衣人正好吸了一口,动作瞬间僵住。他捂着喉咙,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女子手里,随即 “咚” 地一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楚云玖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空了的药瓶,整个人都傻了。
其他几个黑衣人见状,连忙屏住呼吸,可为时已晚 —— 方才撒出去的药粉借着风势飘了过来,几人咳嗽着后退,手里的兵器都握不稳了。黎野趁机发起反击,长剑如银蛇出洞,接连刺中两个黑衣人的要害。
剩下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藏在牙里的毒囊。黑血从他们的嘴角溢出,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火堆依旧在噼啪作响,可庙前却安静得可怕。楚云玖看着满地的尸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落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楚云玖猛地抬头,撞进黎野带着血丝的眼睛里 —— 他的肩膀还在流血,脸色苍白得吓人,却还是伸手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
“我…… 我杀人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方才的嚣张与狠戾全都散了,只剩下满心的茫然与恐惧。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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