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些没有真实感的记忆中,如同木头般没有生命的母亲是威严的,是外放的。
自己也是外放的,她有着怒放的自由,她言语顶撞母亲,母亲怒目摔了手中青花茶盏,飞溅的瓷片在她手背上划了道口子。
"你要跟那个破落户的宴刃,就永远别进这个门。别认我这个母亲!"
她不肯,她说,不认就不认,我不靠你们!
苏婉鼻头发酸,眼前有瞬间的模糊,这陌生的怒气怎么能那么自由,鲜活得有人样。
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呢?苏婉认真回想。
印象中的母亲是沉默的,她永远脚不沾地地忙着手头的活计,灶台上的油渍还未擦净,衣襟上沾着剪开冬衣时抖落的旧棉灰尘,又匆匆赶往一处。
她很少与母亲说话,她们的距离很远,她太小,跟不上她忙碌的步伐。
她爱生病,这年头过了病气很可能人就没了,所以她总是独自一人坐着,后来就独自画着,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画中。
她也在远远看,看沉默的母亲与年幼的弟弟絮叨,与下人交代琐事,唯独对她沉默。
她甚至一度以为母亲与女儿之间本就没有话题可聊,不然为何只对她如此?她难道不期待体温的拥抱吗?
只是偶尔,当她疲惫地睡下,会突然感觉有人在梦中用潮湿微凉的手掌蹭一下她的脸颊,那触感轻得不真实。
"大家主真的很想您,常常念叨姑娘呢。"苏姑姑还在紧张地自顾自说着,期盼着她的反应。
母亲在她的生命中沉默得太久了,那个家在她的生命当中也沉默,苏姑姑此时此刻在她的耳边说着各种念叨的话,记忆中小厨房里为自己熬草药的味道又一次添上色彩,又渐渐暗淡,那些痛苦变得遥远了。
由母亲主导的家吗?
苏婉觉得恍惚,如今当家作主的早已是母亲,而非父亲。
母亲啊……在平素闲聊时都会被遗忘的称呼。
哪怕在平日里也不会想起,就像不会想起檐下那盏从不熄灭的旧灯笼,一直在发光,却不被珍爱,是一件被买断封存的家具。
"姑娘,就跟我回去吧,雪已经停了,路也好走呢。"
苏婉无法从那些模糊的记忆中看透那位威严的母亲,她了解的母亲,是低头时后颈露出的那截晒伤的皮肤,或是她站在父亲身旁,沉默如蜡的身影。
也许,还有一声声模糊的囡囡。
一种细小的欢喜悄然浮现,多好呀,那位承担太多的母亲不再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苏姑姑见她没有不耐烦,话更多了,说着老宅这两年发生的事。
其实情况没有改变太多,只是这一次父母之间的联姻,是父亲嫁到苏家。
母亲比父亲年长两岁,他是她的表弟,两人关系一直不算好,没有聊得来的话题。
年少时,母亲的心思没放在家业上,反倒喜欢逞凶,直到她出生以后,母亲才真正接手家中事业。
母亲是个不懂男儿心的人,父亲则沉默地打理着母亲的后院,让她能够肆意闯荡。
这或许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体现,有人替母亲稳住了后方,她才能全力向上攀爬,最终攒下偌大家业。
母亲对父亲缺乏爱意,却也算信赖他,所以这些年偶尔去逛一逛戏院之外,也没给家里添上一位小倌。
"好,回去吧。"苏婉点头,这几年下来第一次松口。
苏姑姑喜出望外,被带上了汽车,发动机启动,发出轰鸣声,撕破雪的安静。
车轱辘往前,苏婉继续思索现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系。
外人看来,她们走在一起的模样,恰好符合世俗对"夫妻恩爱"的想象,父亲总用行动表达着隐秘的爱意,比如深夜为伏案工作的母亲披衣,或默默记下她随口提过的药材,熬成汤药治她的头痛。
她们的婚姻就像一壶温吞的老酒,从十几岁相伴到如今四十多岁,日子过得顺顺当当,没起过什么波澜。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如意,大概就是生了苏婉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苏婉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忽然笑出了声。
这双手能轻松掰开最硬的核桃,能在跑场上把男生甩出老远。
从小到大,她都是孩子堆里的孩子王,读书时奖状奖杯塞满了整整一个樟木箱,现在上海滩谁不知道苏家那个能文能武的大小姐?
她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会被皱眉看着,用言语指责说不够文静的病秧子了。
她也再不用心心念念自己苦苦攒下来的两千多,她现在理所当然的拥有两个家庭的财产,父母的,她的,都拥有所有权,钱多得花不完,长辈还担心她不继承家产。
苏婉坐在车上,轻轻哈了一口气。
升腾的白雾帮她掩盖住起了波澜的眼眸。
轿车晃晃荡荡,开向家的方向。
母亲是真的想她吗?又或者只是……
她从未有过被偏爱的记忆,以至于踌躇。
到了苏家老宅,苏姑姑下车,冷得直搓手。
"姑娘现在是越发的好了,你呀,当年被裹在襁褓里,是个白生生的小婴儿呢,如今长成这样也没以前影子,俏丽得姑姑都险些不敢认,老家主一定很惊喜,她可想姑娘了。"
苏婉沉默地看着苏家的大门,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但这里以前并不想她。
门嘎吱着在她的视线下打开,努力威严着脸蛋的母亲正站门口。
苏婉在门板的中缝稍开时就看到了她的衣裳,红的,蓝的,紧密的针脚将这些鲜艳凑成的端庄的花,穿戴在她的身上。
记忆中的母亲,什么时候这样鲜亮过?
苏婉只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在发紧。
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眼眶就红了,声音也直发颤,"我们的小祖宗这是...终于愿意回家了,你父亲可想你想得紧呐!"
苏婉鼻子一酸。
是谁想她呀?哪是什么父亲,分明是她。
她看得见,母亲那鞋面都湿了,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
那些模糊的记忆被拉了出来,她当时头也不回地走出苏家大门,身后是母亲的哭骂声,而后苏姑姑给她送来的行李,眼神责备又无奈,她们拿她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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