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弦前脚一出门,青年就瘫躺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只怀里紧抱着那把剑,另一手上挂着的魂灯却是沿着无力的手指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一声脆响零零散散地洒了一片,只有一团淡紫的光团还缩在破碎的灯身中央。
月茶心下一惊,桃春却比她还急,慌忙伸了手就要去拢地上的残片,被月茶一手拦下来,转而去拍瘫在椅子上的青年。
“喂。喂。”桃春耐着性子去拍他肩膀,青年由方才极大的一声响也没吵醒,半张着嘴只差两声鼾,任桃春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甚至于闭着眼睡梦里咂了咂嘴。
桃春见此一阵恼火,拽起青年衣领左右开弓两片脸颊一边赏一个响亮耳光,青年面上立刻飞红,在桃春耳光逼迫下终于强撑着睁开眼。
他睁眼,目光兀地瞥到地上一摊迸裂的残片,睡意终于吹走大半。
青年弯腰把地上的碎片拾起,嘴上诶呦诶呦地随意叫了两声,坐回位上,眼神望天呆愣了一会,大概是想起还要做什么了,从桌上小屉里捞出两把细长的刻刀,终于把手上臂弯里拢的那把剑放在桌旁。
青年手上捡起桌上拢成一团的魂灯残骸,另一手拾起刻刀中的一把,细薄的刀刃上随着灵力的注入和流动泛起一点微芒。
桃春与月茶左右无事,被君无弦拽过来守着这里,桃妖拉着人魂的衣袖凑到青年桌边去瞧旁边剑敲上模糊斑驳的刻字。
月茶博览群书,却也只依稀辨出旧鞘上一个古篆的星字。
旁的青年反倒开口了,“迫星。不必再看了。”
“那剑上刻字也为我名,直呼便可。”
*
迫星姑且算好心地不知从哪里掏来两把凳给月茶桃春两人来坐,妖魂两个百无聊赖地坐在旁侧看他用手上东西对那盏破损的魂灯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到底看不明白。
桃春偏头看过四周一圈,将窗上花纹都用眼摹过一遍,终究是无事可干。
迫星面上覆眼符布不摘,也不知如何视物,手上修雕的魂铃倒是渐渐成型了。月茶坐在桃春旁侧,上下观摩了迫星许久,
“迫星大人既非凶魂恶鬼,为何还身在这般狱间?”
那厢看不出神色,头也不抬,手上还在动作,却分出心来反问,“哦?你看得出来?”
“看不出。”月茶答他,“只是作为生魂的一些直觉,迫星大人与我一身有些相似意味,却也有些不同。”
迫星手上又雕完一道纹路,这才放下手来面向月茶,似乎是上下打量过她一番,才又说道,“看来那红狗要的魂铃便是给你用的了。”
“红狗……?”他们两个聊过,桃春在侧听着半耳朵,抓住迫星言语间的一词,询问意味看向后者。
他转回身去,又忙起手来,“是,看来你们刚与他相识不长。不过旁边殿上那家伙跟着红狗好像有几千年,也只是有些眉目,没见过他真身。”
“君无弦啊……非人非鬼,也非妖身,只是本体倒是一只红毛怪犬,也不知你们可见过,头上有两只鬼角的。”
那边桃春一听,伸臂撞了下月茶肩头,与她使眼色,月茶轻笑与她点头。
“这样,那迫星大人又如何与鬼君大人相识?”月茶继续问着,言语间还尊称那鬼君的号,不敢似迫星那般直呼其名。
“算是他拾回来的吧——对了,君无弦刚才说雕成什么来着?”迫星晃晃手上,他的速度极快,谈话间那魂铃便只剩了最后封刀的纹路。
“摄铃。”
月茶答的平淡,反倒是迫星转过头来盯了她片刻,竟教她从符布覆盖之下的面容里瞧出几分诧异来,“怎么?”
“是吗,我原以为他该做镇铃给你用的。”迫星不等她们两个发问,便兀自说下去,“物如其名,镇铃一用镇魂之效。而于摄铃,不需多说,摄魂夺魄,携令生魂。”
他想了想,又问过一遍,“……他当真说的是摄铃?”
那方月茶还未作答,身后门扉教人极不讲理地掀开,其声先越过门槛投到屋里,“自然当真。”
红衣的鬼君倚在大开的门边半阖着眼盯着屋里妖魂几个笑,眸里晦暗不明,屋里默了片刻,他开口道,
“我与这位桃春交易一手,既以付出了人情代价,却还未得报酬,只是我这妖鬼向来贪多怕少,自然要备过一件好用的底牌才是。”
他转过目光看向月茶,“如今这位桃春心尖尖上的姑娘也可选过一手,不用这摄铃抵过狱间的浊尘,消散世间,或者收了这方小物,唯我是瞻——?”
君无弦说完摸起下颌思索了番,嘴里嘟囔过,“这东西应该是能这么用……”
桃春面上惊过,忽而才想起要与君无弦这般突然反悔讨过说法,又想起方前并未与其约定过寻回月茶其后事宜,而今月茶生魂不稳,她未能思及如今局面,便说不出话来,而又不舍月茶吃这般亏。
她朱唇轻颤几分,大抵是要质问出口了。然而月茶先一步夺过桃春话头,只是平淡地问过,似乎面临生死之事的不是自身一般。
“吞小女人间履历一事,大人可是故意为之?”
君无弦一愣,随即掩过神色,干巴巴道,
“哈,哈,自然……”
“原来如此。小女知晓了。”月茶浅眸里敛过神色,与君无弦拜过一礼,“那月茶就先谢过大人赠铃好意。”
两女身后迫星“赫赫”一声,自然知道门边的红狗什么德行,自打入主狱间以来更是脑子不长半个,空一身武力,偏偏无人治得过他。
也好在还记得留了灾祸既成在殿上打点,若是当初这傻狗把他也一掌拍死,不知如今狱间会给他败成什么样子。
但又似乎不如何,除却人间众生宏愿,这怪狗贵为鬼君一方,反对这狱间不怎关注。
无论怎样,迫星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管了。
摄铃既已修雕完成,他瘫在椅上打过一个哈欠,也不见任何过渡就一歪头睡死过去。
君无弦诶呦一声,弯腰从门外提过一个什么东西,两步越过月茶桃春身侧,一掌又拍向迫星侧脸,掌风吹得他面上符布都掀起来些许。
椅上迫星刚刚入眠,被脸上火辣疼痛惹醒,抬眼看见君无弦提着一盏堪堪成型的灯壳推在他脸前笑嘻嘻地眯眼。
迫星都要气笑了,咬牙切齿地接过那盏,
“你真是……”
*
狱间虽大,但君无弦并无心让桃春二人且去闲逛,只要先收了报酬才是。
他们三个也不过在狱间待过堪堪几个时辰,如今要先往人间去了。桃春本意留月茶先于鬼君殿内歇息,摄铃在身,狱间浊尘此后一段也伤不得月茶生魂了。
方前在迫星那处实在无聊,桃春也不避讳,将与君无弦所作都通通交了去,不论迫星是否有心去听个半嘴,她们两个之间是不存遮掩的。
只是桃春这一去答允君无弦的报酬少说折损她千年修为,月茶忧心她一番下来怕有好歹,婉拒这番好意一路跟上去。
一行几人就近由鬼都的阵眼回去人间,此阵偏设一方郊外,正值白日,阳光明媚,人间此刻恰逢春日,而桃春也得益此时天时地利,才有一手下到狱间与身旁鬼君交易的资本。
月茶抬手半遮日光看过天上那轮明阳,又低头看向不再缥缈的脚下,心头尖也便清爽明媚起来,紧走两步上去挽上桃春的臂膀走在她旁侧。
春日正朗,桃春一为阳花,正正是身处人间的福兆,日光逗留在她发间,只衬得盘簪在其中的花枝更暖更艳,又端得一副好颜,一袭妃红衣衫散在又生过一轮的碧绿草席间,更似一朵盛放的桃花。
旁侧浅衫少女与她一朵艳粉相称,却不逊一畴,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浅笑,暖阳倾洒在她们身边,就如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本就该是这般美好的。
君无弦站在不远处抠头挠手,像得了皮毛癣,哪儿都放不好。
他望过空阔地带两个女子嬉笑,一时觉得心头暖暖很安心,转而想到自己孤寡处境,又恨不得给她们一把火点了。
于是干脆侧躺下来,撑起脑袋先待她们玩闹罢了。便又想起为下界鬼君之前,把个身投入人间轮回为人的时候。
此身与长生天同生,于天穹初露艳阳的第一日开智,而后欢耍天地之间,与初生万物相伴相行。
初生无形,只状若焚火,燃尽天地万物,又在长生天无意打磨下演化为兽犬模样,得了爪尾,化过四肢。
祂嗜性极贪,喜将一切事物拢入怀中,但四爪腹下方寸之地又怎容得下这般万物,便就全部吞食进肚。畜性极劣,不知饥饱,所见皆吞,统统拢于肚腹之中。
又偏生于长生天,此间重天命数未尽,祂便存于天地。于此便在腹间炼化一方,无天无地,无府无门。
祂曾艳羡天上明阳,张口将其罩入喉间深渊,将日轮高挂腹中天地,却略去了世间之灵生者凭依,而被长生天呵斥,只好又将明阳自喉间吐过,还于天上。
其腹中领略明阳所照,又失了这番光明,便显无边无陲无尽。
人有古书过饕餮恶物,但为凶兽,又与祂不同。
长生天初生人,能言,有智,不同于它生灵物,极喜,极悲,极善,极恶。祂喜新物,尤其喜人。
人于岁月演化之中翻越与旁的物广壑的鸿沟,构筑自成一方文理。既为一物,却又在其中差分你我,死争相斗,间或相濡以沫。
人之寿数极长,比过祂遥看至今的鸟兽。人之寿数又极短,待不过祂阖眼又睁的片刻。但人之思想又绵绵长长,将荒芜方寸筑作木栈石阶。其渺小之型无从雕刻一处划痕,其聚众之力矗立此间永世长存。
祂极喜人,欲知人因何乐又何悲,求索何人癫笑震响四方,询闻何人默泪悲怆天苍。
于是将此身捏造边角,似于旁人无异,投入诸世轮回,以此辩人、知人、如何为人。
于三千轮转,为乞为帝为商为农,人间所相,祂皆所知,如此,而比人更似人。
*
狱间阵眼四通八达,他们所经这处也不知通向何处,只钻出来见得了四方光明,知晓了是人间无疑。
君无弦素来喜于闲逛,绕过头来却是个不识路的白痴,现下也不知到了哪里。月茶方从地府寻回半条命回来,都算不得一个人,更对人间变化无知。于是到最后只能靠着桃春感应此间近处灵力浓郁之处,摸过去察看能否用得。
只是不知其间具体方位几何,君无弦便也无法定过人间与狱间上下座理携人跃空踏去那处了。
此处人迹罕至,土上着人通行的小道都还未教人踩实,松散土石间又钻出一点冒芽的绿。便也寻不得车马代路,三个就只能六只脚行过。
途行三两杂乱林间,再往前便成了清一色的墨绿,不见方前深浅不一的杂树在林中,渐渐都由相似的一种笼罩。
这片林生得高,独占了天上赏赐的明阳,地下草种就也生得低,似苔藓贴在地皮上,覆着些枯枝败叶在上,又经年月都化作树根上的腐土。
又在林中行过一阵,两侧便又渐渐混杂出其他树种来,白矮桃花与墨绿相间向前延伸,随路前行,幽绿由白粉缓缓蚕食殆尽,此刻只剩一片渐艳的桃花林。
桃树遍生得矮,如今大片的也堪堪高过几人头颅一半,远处那棵壮硕而盛放的桃树也就不得不引人注意。
见过阎罗域那棵吊刑树的盛状,面前的桃树似乎也不足为奇,但它的年月摆在那里,虽还未到达桃春这般开智修形的程度,作为此行目的所在也算绰绰有余。
所谓舞袖敛片芳,锦扇半遮唇。
地上将败未败花幕随桃春祈舞扇尖翻飞,笼络成风,旋在她周身,如笼将其禁锢其中。
她手尖一指,花幕越过桃树所罩阴影,半空圈转成镜周轮廓,在日轮倾洒的耀光之下其中空如水般潋滟波纹,静浮于君无弦身前。
月茶自觉退后两步去,仍觉不妥,便移去桃树下靠坐下来静待。
君无弦伸手抚过那面花幕,如水镜面随他动作荡起圈圈波纹,散在镜边。他从怀里掏出一盏琉璃小瓶,拔开木塞倾倒,手上指尖就抵在瓶口。
翠绿瓶口缓缓流出一滴艳红的血珠,君无弦懒得待它流干,手指就近一抹携着那滴贴上半空水镜。
那抹红就这般弥散在水镜之中融为一体,被清澈追碾得无影无踪。然而那面镜却是震颤着荡漾起来,镜中图样随着波纹悠悠浮现。
镜中夜幕低垂,天穹如墨,突升起一缕紫光,幽幽转转,慢慢笼罩整个天幕,将镜中整个都映过这紫。
镜中紫光忽的大盛,几欲迷了君无弦的眼,月茶在树下远远瞥过来都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耀光灼了目。
紧接着一声刺破寂静的啼哭,便是紫气东来,仙命降世,无论哪路仙者来看,都得惊一声好命。
然而君无弦却在镜前紧皱眉头,晦暗不明地盯着那面水镜继续。
他看着镜中小孩降世引生紫微天象,琉澜天下各路仙门都来踏过这处矮小的山脚村门,一阵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将其收入门下,转而变长成了翩翩少年,面容俊朗,也端的一副天命真子模样。
过阵却又是威震一方的仙尊,携去当做亲传弟子,再成一位救世济难得仙门新星。
一条条不同的可能命数在镜中一一闪过,却不曾有真正稳定笼络了其后今生的线。
君无弦看过那镜,仍是皱眉,只嘴里轻声道过一句。
“不对。”
他抵着下颚思索片刻,转而从牙尖划破手指,也抹了珠红到镜上。
花幕镜上便又荡漾起来,波纹将先前的画面一圈圈震碎推散,拢合成新的图样。
黑云蔽日,万籁俱寂。
那道惊雷割裂暗匿的夜幕,掩过山下破屋里新生的啼哭。倾盆的暴雨化作汹涌的天水,在掩盖一切踪迹前由灼眼的火烧尽,锻过婴孩新定的命数,捏就了红犬干涉的其后的未来。
镜中划过少年人意气风发模样,又与先前道骨仙风不同,更多几分肆意,再后便没了他的面庞,取而代之的是有间天上辉煌殿宫崩裂坍塌,化作尘土跌落人间。
君无弦看着镜中画面绽开笑来,花幕拢成的水镜边忽的跌落下来,随风飘飘荡荡回归土间,全然没了方才奇景迹象。
树旁月茶紧紧搀扶着面色煞白桃春起身,君无弦收敛神色走来,桃春抬头还未开口,只听了君无弦问下来。
“这番祈舞烧尽你多少年月?”
桃妖由旁边人搀扶堪堪站立,手掌敷上前襟闭眸感受过一番,“大抵两千有余。”
她身形虚浮,面上却笑了,“鬼君这番可要到答案了?你我二人如今交易已成,只是我身着这一般下来没了同大人再易的资本。”
桃春顿了顿,看向君无弦的眼,“只是这下小女便无力护过月茶日后养魂,鬼君大人赏小女一个人情,只护下月茶便可……这般……”
桃春口中求字还未出口,君无弦两句话便贴到她脸上,
“这样,你们给我打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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