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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2

严冬很快来临。

呼啸的北风彻底封死了靠山村通往外界的泥泛小路,天地间只剩下单调的风雪呼啸。

扯絮般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简陋的茅屋、还算坚固的石头院墙、光秃的枝桠,连同整个天地都裹进一片沉甸甸的、万籁俱寂的素白里。

靠山村彻底进入了蛰伏般的猫冬时节。

凌战扛着那个几乎被撑破的粗麻袋推开柴扉时。

小金宝立刻窜出来跳到她肩上,搂住脖子,亲昵无比。

前院正上演着一场足以让任何指挥官血压飙升的“冬季大溃败”。

只见沈厌顶着一头在混乱中彻底失去造型、插在头上的莺羽成了东一撮西一撮倔强翘起的乱毛,活像只被顽童揉搓过又试图开屏的金丝雀。

他正挥舞着手臂,如同指挥千军万马般,试图指挥一群裹得如同小棉球般的萝卜头,将晾晒在简易棚架下的最后一批干菜搬进刚搭好、勉强能遮风挡雪的新草棚里。

“小石头!筐!筐底拖地了!全是雪水!干菜要发霉的!”

沈厌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尖利,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姿势狼狈却目标明确,想挽救那个被小石头拖行、底部在雪泥地上犁出深沟的柳条筐。

“三丫!松口!那芥菜疙瘩是腌咸菜的!不是给你磨牙的!”

他刚按住筐,眼角余光又瞥见扎着冲天辫的三丫,正抱着一个晒得梆硬的芥菜疙瘩,像只执拗的小松鼠似的,龇着小奶牙‘吭哧吭哧’地努力啃着,小眉头皱得死紧,显然毫无进展。

“二狗!鼻涕!鼻涕要滴进菜里了!我的老天爷!”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掏自己怀里那块还算干净的布巾,结果手肘一带,旁边一个正踮脚够簸箕的大孩子“哎哟”一声被撞得趔趄,手里沉甸甸的簸箕脱手飞出——

“哗啦!”金灿灿的玉米粒如同天女散花,热情洋溢地泼洒在雪地上。

这声响如同开饭的号角,瞬间引来几只饿得发慌、在院墙上探头探脑的麻雀俯冲而下,以及院里那两只早已虎视眈眈、此刻更是‘咯咯’狂叫着扑上来的芦花鸡!

“咯咯哒!”

“我的玉米!”

“鸡!坏鸡!走开!”

孩子们尖叫着扑上去驱赶,鸡被惊得扑棱着翅膀乱飞,带起更多雪沫和玉米粒,场面彻底失控,活脱脱一幅“雪地鸡飞娃跳图”。沈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那身他仅有的、洗得发白却硬要拗出点风流的旧蓝布袍子,此刻前襟是泥点,袖口是雪水,后背沾着草屑,肩头赫然印着几枚清晰的鸡爪印。

他一手徒劳地想去抓那只扑腾到他头顶、得意地‘咯咯’叫唤并慷慨落下几根黑白羽毛的芦花鸡,另一只手想去扶那个因扑鸡而摔了个屁股墩、正咧嘴要哭的四丫,整个人如同掉进滚水里的孔雀,尾羽尽失,徒留一地狼狈。

“吱呀——”

柴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混乱的喧嚣中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棱坠地。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猛地灌入……

那道挺拔清冷的身影挟着屋外凛冽的寒气踏入这片狼藉。

凌战回来了。

肩上那个鼓鼓囊囊、几乎有半人高的粗麻袋,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线,昭示着她此行的收获。

她眉睫上凝着细小的冰晶,脸颊被寒风刮出薄红,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

平静地扫过满地乱滚的萝卜头、扑腾的鸡、散落的玉米粒和干菜,以及那个正徒劳地与鸡搏斗、形象全无的沈厌。目光所及,混乱仿佛被无形的寒流瞬间冰封。

尖叫、扑腾、咯咯声戛然而止。

她径直走到屋檐下那片被草棚勉强遮挡、还算干燥的地面,将肩上沉重的麻袋“咚”一声,重重地墩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如同定音锤,彻底压下了院内的所有嘈杂。

“东西,齐了。”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和冰雪的冷冽,清晰地穿透了寒风。

孩子们瞬间像被施了定身法,连那只跳到沈厌头顶的芦花鸡都僵住了,绿豆眼警惕地盯着凌战。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鼓胀欲裂的麻袋上。

沈厌一把薅下头顶的鸡,看着麻袋,再看看凌战冻得发白却依旧笔直的脊梁,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镇上传回的消息太过骇人,一人一剑挑了黑虎帮老巢,罪证扔官府……

他心底那点因混乱而起的烦躁,奇异地被这袋沉甸甸的“生存保障”压下去一丝。

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哼道:“算你……手脚还算麻利。”

凌战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

利落地蹲下身,解开麻袋口的粗绳。

‘嘶啦——’一声,袋口敞开。

一股混合着崭新棉布特有的暖香、干燥草药的清苦、粮食谷物的醇厚以及油纸包裹的咸货油脂的浓郁气息,如同破开冰封的暖流洪峰,猛地席卷开来,瞬间将院里的鸡屎味和雪水的冷气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动作迅捷精准,如同在清点不容有失的军需。

“上好的青盐,三斤。”粗陶罐密封着,罐体冰凉,被她稳稳放在干燥避风的墙角。

“陈记老酱坊的豆瓣酱,两大坛。”沈厌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寒冬里一碗热腾腾的酱汤,想想都暖胃。

“新棉花,四十斤。”

雪白蓬松的巨大棉包被有力地拖出来,在灰暗的雪景中白得耀眼,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那只芦花鸡都好奇地凑近,被凌战一个冷冽如刀的眼神逼退,悻悻地踱开。

“厚实耐磨的靛蓝粗布,五匹。”

“灯油,两罐。”

“桐油,一小罐,修门窗用)。”

“常用伤风、冻疮、腹泻草药各三包。”纸包上墨字端正。

“黄米、粟米各五十斤。”

“咸肉十条,咸鱼二十尾。”

油纸包裹的硬实条块,散发着霸道而诱人的浓郁咸香,孩子们不自觉地猛吸着小鼻子,眼睛发直。

“给孩子们带的麦芽糖,两包。”

最后拿出的油纸包,仿佛带着魔力,让所有小眼睛瞬间迸发出堪比星辰的惊人亮光!连沈厌都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喉结明显地微动。

物资堆成了小山,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凌战站起身,目光扫过沈厌那身狼狈的袍子,最后落在他沾着泥点、草屑甚至一根黑白鸡毛的脸上,声音毫无波澜:“你的药,跌打损伤膏,两盒。”

话音未落,两个扁平的青花瓷盒已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稳稳飞向沈厌。

沈厌手忙脚乱接住,冰凉的瓷盒入手,他愣了下,看着凌战那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句“老子早好了!”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别扭地“嗯”了一声。

却紧紧攥紧了盒子。

掌心传来膏药盒特有的微凉触感,明明已经养好的腰眼,此刻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还有。”

凌战弯腰,从那堆东西里精准地抽出另一个小包袱,同样利落地丢向沈厌,“你的冬衣,厚棉袄、棉裤一套。”深灰色的、毫无纹饰的粗土布包袱,针脚细密厚实得如同铠甲,朴实无华得如同它的主人,与沈厌身上那件沾满污迹、颜色暗淡却仍试图保持“风流”的旧蓝袍形成惨烈对比。

沈厌下意识接住,入手是沉甸甸的,新棉花的饱满柔软与厚实感透过粗布传来。

他低头看着这灰扑扑、毫无美感可言的棉衣,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破旧、曾引以为傲的蓝布袍,一股混杂着嫌弃、窘迫和一丝无法抗拒的暖意的滋味涌上心头。

“丑死了……”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带着惯有的挑剔,却也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嫌弃地丢开,反而下意识地把那包袱往怀里抱紧了点。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扑在他脸上,身上单薄的袍子如同纸片般根本挡不住,那厚棉袄实实在在的温暖诱惑力直线上升。

凌战对他的评价置若罔闻。

转向那群眼巴巴望着麦芽糖、却又慑于她气场不敢造次的小萝卜头们,声音放平了些:“糖,饭后分。现在,”她目光扫过雪地上散落的玉米粒和踩踏的干菜,落在沈厌身上,下达了今日第一道清晰的指令:“你,带大的几个,把地上的玉米粒和干菜,能收的收起来,不能要的归拢到鸡食槽。小的,”

她看向几个流着鼻涕、冻得小脸通红的小豆丁,“全部进屋,上炕暖着。一刻钟后,准备晚饭。”

她的指令条理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孩子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大的几个立刻看向沈厌。

小的则互相拉扯着,笨拙却听话地往冒着暖烘烘烟火气的堂屋挪去。

沈厌抱着那包灰棉袄,看看满地狼藉,再看看凌战已经开始动手整理新棉花和布匹的利落背影,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被套上了犁的野马,不得志呀!

可看着那群冻得瑟瑟、眼神依赖地望着他的小崽子…再看看那堆实实在在的、能让他们熬过寒冬的物资……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棉袄包袱往旁边干草堆上一扔,撸起那件脏兮兮的蓝布袍袖子,露出线条流畅却沾着泥点的小臂,没好气地对着几个大孩子吼:“看什么看!没听见吩咐吗?虎子!把火烧旺。豆芽!去取干柴。二狗!拿簸箕!大妞!把菜叶子捡起来!动作麻利点!大丫!还想不想吃饭了?!”

风雪被厚重的新门帘挡在了屋外。

堂屋里,新盘的土炕烧得正旺,干燥的热气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烘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洋洋的倦意。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咸肉干豆角,油脂的香气混合着豆角的清香,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霸道地充盈着整个空间,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二十多个孩子,如同找到暖源的小兽。

挤挤挨挨地蜷在热炕头,眼巴巴地望着饭桌。

小鼻子一抽一抽,却都规矩地等着娘亲发话才敢动筷子。

当然,那个小金猴除外!

它早已舒舒服服地窝在凌战盘坐的腿上,小爪子扒拉着凌战衣襟,随时准备享受投喂。

凌战一声令下:“吃吧。”

沈厌立刻化身最麻利的跑堂,嘴上嫌弃着‘饿死鬼投胎啊?慢点!’手上动作却飞快。

按照年龄大小,利落地将热汤和掰碎的饼子分到孩子们面前的粗陶碗里。

全家这才一起开动,安静着吃饱了这顿简单却热乎的晚饭——

爹爹今天做的咸肉豆角汤泡杂粮饼子。

餐后,每人还分到了一小块甜甜的、还有些粘牙的麦芽糖。

之后大多昏昏欲睡,小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偶尔吧嗒一下小嘴,回味着那难得的甜味。

只有几个精力特别旺盛的,还在炕角用娘亲带回来的碎布头玩着过家家。

沈厌终于换上了那身灰扑扑的新棉袄棉裤。

厚实,暖和,隔绝了寒气,却也彻底掩盖了他刻意维持的最后一丝“倜傥”。

他盘腿坐在炕沿。

离那群小崽子远远的,手里拿块布。

正一脸嫌弃又无比认真地擦拭着白日里被鸡爪踩过、沾了泥雪的金发簪,在心里腹诽。

王富贵那老家伙上次看见这簪子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试图恢复它往日的璀璨光泽。

温暖的空气和身上的厚棉衣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眼皮也开始打架。

就在这时,凌战的声音不高,如同冰水般打破了这片暖融的宁静:“都坐好,精神点。”

孩子们一个激灵,揉着眼睛,努力驱散睡意。

不明所以却习惯性地坐直了些,茫然地看着她。

沈厌擦金簪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眼,带着一丝未消的困倦和十足的警惕看向她。

只见凌战手里拿着几根削得异常光滑、一头明显用火仔细烧黑炭化了的细木棍,可称为简易碳条。

她走到火炕对面那面刚用黄泥抹平、被火光映得微微发亮的土墙前,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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