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气阴冷,寒风凛冽。
万福园,赵佣休沐,一大早就到了厅堂。
周云初告诉了他查找的方法,回头他便让人安排好,在万福园进行。
现场只有赵佣和周云初、冯押班三人,另有两名说不了话的内臣。
内臣从一个框内取出几个新鲜水蜜桃的桃核,敲开硬核,取出里面的桃仁。
连开三十个桃核,攒出一堆生桃仁,放在药碾子中,逐一碾碎成细粉末。
另有一内臣端来一盘烧好的鱼和一碗羊肉汤,将刚才碾碎的生桃仁粉末撒在鱼身上,撒进羊肉汤中。
两盘冒着热气的菜,放在地上之后,便去打开笼子,里面蹿出五只小猫,大小不等,都是饿了两天,闻着食物的味道,出了笼子就奔向烧鱼和羊肉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甚至连盘子都舔干净,不留一滴汤汁。
赵佣和周云初、冯景都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谁也没说话,只有无声的观看。
很快,不出一盏茶,猫儿们就不对劲了。
瘦小的那两只尤其明显,脊背拱起,猫嘴张大,好像要吐出东西、却又被掐住了脖子。
猫儿们在拼命喘气,拼命张嘴,气息不顺,像被堵住了口腔、鼻腔。
大猫们还能站的住,小猫们直接歪倒在地上,继而好似心悸爆发,猫身痉挛,最后睁着眼睛,两腿一蹬,终是不动了。
过了片刻,四只小猫都断了气,只剩下最大的那只猫儿在艰难的喘气。
内臣又在大猫面前放了一碗清水,那大猫喝完一碗水,才缓和过来,症状好了很多。
三十个生桃仁碾成粉,竟然能药死四只猫,而且药效这么快。
办完事,两个内臣很自觉出去,并把门带上。
周云初垂眸,她刚才已经看见赵佣发白的脸色明显带着滔天怒气,心悸都要发作了。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紧双手奉上自己熬好的老参汤。
赵佣捂紧了身上的雀金裘,调整气息后,喝了一大口参汤,很快看向周云初,“你为何断定是生桃仁?”
“一开始,我也不确定就是生桃仁,毕竟容易引起腹泻、头晕、心悸、喘气等表症的也不止生桃仁。有一句俗语,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苦杏仁、李仁,还有枇杷籽,都有毒,幼童对这类物质更为敏感。”
“官家您最初发病时间是白露,从我最后一次请平安脉到白露,中间恰好是闰七月,水蜜桃、黄桃上市的时间恰好在闰六月至闰八月。再加上,小皇子闰八月出生,九月初就出现症状。成年的抵抗力比幼童强很多,基本上能确定闰七月,有人开始对您下毒。”
“御药院的御医都是懂药理的,自然不会让生桃仁这种东西从御药院进入,只会从御膳房,混入日常饭菜羹汤中。”
生桃仁,本身无毒,但是入胃后,会产生一种苦杏仁酶,和胃酸共同作用后发生水解,释放出含有剧毒的氢氰酸,导致中毒。
轻则呼吸困难、瞳孔放大。重则惊厥,昏迷抽搐、心悸昏厥,就像突然中风。
赵佣听到这里,已经了然,但是周云初却一副盯着他看,不明所以的样子,“你还有什么疑惑?”
周云初蹙眉点点头,“官家,到了闰九月中,桃子下市,可能会有人用冰窖储存大量的鲜桃,但是如果一旦被查,一逮一个准。”
“所以,你怀疑到了闰九月中以后,换成了别的毒物?”赵佣身体不好,但是脑子一直在线。
周云初这次回来当值,就发现赵佣一直紧紧披着他身上的雀金裘,碧彩闪烁,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用孔雀尾巴上的翠绒,以丝线为线芯,将丝线和孔雀羽丝捻合,加工而成。
因孔雀羽线不褪色,在光的折射之下不同的角度,还会呈现不同的色彩。
和别的中医不同,周家世代皆研究毒,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子,从草药到虫蚁,再到矿石,她对颜色格外敏感,第一反应都是鲜艳的东西,有毒。
比如毒蘑菇,毒蛇,颜色越鲜艳越有毒。
这般翠色鲜艳,直接让她想起西方一些名人死亡原因,砒霜中毒,体内坤超标。
西方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间,留行一种叫‘巴黎绿’的染料,绘画、服装、甚至室内装饰,都用上了巴黎绿。
一时间,接触了巴黎绿的贵族,死了很多人。
周云初拧着眉,盯着赵佣,“官家,我想看看你身上的雀金裘。”
赵佣目光里皆是震惊,随手就递给冯景,冯景拿过去双手奉上。
周云初闻了闻,上面已经完全沾染了龙涎香料味,看不出,也闻不出任何异常。
转过头,望向赵佣,“官家,我需要一些东西,检验这块料子。”
赵佣看向冯景,“你需要什么,尽管和冯押班说来。”
周云初淡淡道:“白醋、白瓷盘、普通的绿锦帕、两只小猫、陶罐、风炉、木炭。”
很快,冯景就带着两个内臣,搬了一堆东西过来。
眼前的雀金裘,赵佣整日披着,为免唐突,周云初还是请示一下,“官家,我可以剪下两块吗?”
剪下一块,其实差不多也废了。
赵佣脸色苍白的“嗯”了一声,气息不稳。
她比对着绿锦帕的大小,剪下同样大小的雀金裘,浸泡在两碗白醋中。
不出片刻,周云初用筷子夹出两块布料,摊在白瓷盘中。
在场的人面色都很紧张,普通绿锦帕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雀金裘竟然褪色,将那碗原先泛黄的白醋生生染成了绿色,绿液浓厚,仿佛刚洗过颜料的笔洗。
看到这里,周云初心中已然明白,雀金裘上的线有问题,不是天然的孔雀羽毛。
周云初让人把陶罐、风炉等搬到厢房外面,三人均移步到室外。
又剪下一片雀金裘,放进加了水的陶罐里煮一煮,点燃木炭,很快陶罐里的水热起来,飘出一丝大蒜臭味。
她马上走远些,命人将关着两只小猫的笼子放在陶罐旁边。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两只小猫闻了大蒜臭味,皆倒下,四只抽搐,发出凄惨而痛苦的叫声。
“官家,雀金裘的料子里,有砒霜。”
赵佣闻言,脸色铁青,如果说混入御膳里的生桃仁粉末,他查起来要费些时间,可是这雀金裘,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天天稀罕,宝贝似的批着保暖,有人借着刘贵妃的手,来害他。
赵佣看向冯景,思虑片刻后,“传唤柳军医过来施针,另外你去暗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冯景得了令,便悄然退出去。
他现在身心俱冷,浑身冰凉的颓坐在圈椅上,闭着眼睛,他的两个孩子,还有他自己,全毁在权谲之中。
偌大的厅堂,安静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沉默片刻后,赵佣终于开口:“说说你的有所求。”
他完全可以凭借着权势让她听差办事,哪里需要像她做买卖似的讨价还价。
可是,对着一个愿意跟他说真话的人,他纵容她一两次,也无妨。
周云初抬眸,对上赵佣那双疲惫又冰凉的眸子。
除了赵佣传召,她可以到万福园来看诊,燕驰已经极少让她出门,那五百万件瓷器现货存放在宅子里,她至今都没能去取出来,很是担心夜长梦多。
虽然李旌承诺,明年春天,会送最后一千万件瓷器过来,但是在海上,万一遇到打劫的海盗,或者到了汴京被燕驰发现扣留。
她不得不借着赵佣的权势,给自己上一份保险。
“官家,我需要您私下安排人,刻印崇文馆内的书籍,两千万卷。我、我会付钱的。只是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赵佣不解,眼前女子费了那么大劲,冒那么大的险,就为了一些书籍。
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私下派个人去办了就行。
只是她自己为什么不能去办,他记得她以前有个书坊,自己就能刻印。
“你被燕驰关家里了?”
对面人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赵佣嗤笑了一声,他就知道,口袋里有一贯钱,能被骗两贯钱的人,迟早被骗的两手空空。哪知道,她连自由都没有了。
燕驰犯起浑来,谁也管不了,他那毛病,时好时坏的。
当年赵佣十岁时,春天柳树抽条,正是桃红柳绿的时候,他听完经筵,回去路上顺手折了一根柳条,拿在手上玩,就被程颐那个老顽固痛斥,什么不似仁君所为。
让赵佣幼小的心灵简直受到伤害,就连他的祖母宣仁太后听了,都觉得程颐有些小题大做。
燕驰当时十四岁,第二天就带着一帮纨绔衙内,把那棵柳树的枝条扒光了,带着他们编成篮子。
顺带还薅了御花园好多花,自己耳边簪一朵,大红花配绯服,一群纨绔招摇过市,插了满满一篮子,送给老师程颐,美其名曰——插花。
插花、挂画、品茶、焚香,大宋全民皆喜欢,说不出什么毛病。
气的程颐吹胡子瞪眼,跟燕逢辰告状。
燕驰还理直气壮的回他,哎,老师怎的不喜欢学生送的礼物啊。
赵佣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就想笑,但是眼前人,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说什么。
他答应过,能给她办的事,就给她办了,思虑之后,望向眼前人。
“刻印两千万卷书籍,不小的一笔钱,你的铺子都被燕驰霸占了,你还有钱刻印书籍?”
周云初苦笑,一副吃惊的样子,他竟然知道,“我还存了一点钱,这些书籍刻印大概需要一百四十四万贯,我可以先付一点做定金。”
赵佣笑了,她还真当做买卖呢,摆摆手,“朕送你了,当作谢礼。”
自知自己时日不多,宫内一堆事情要处理,懒得过问她要那么多书籍干嘛。
周云初感激不尽,白皙的小脸由于激动,瞬间涨的通红,笑的眉眼弯弯,“谢官家,我还有一些百年人参放在厨房,一会请冯押班带回去。”
百年人参,赵佣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周云初自己猜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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