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的焖肉面是一绝。
肥瘦相间的猪肉炖烂了,入了味,拿重物压实了,冻起来。
要吃的时候切下寸方的一片,埋在面条底下,靠汤温着熨热。
面汤钻进肉里,肉冻融在汤里,热乎乎,分不开。
就像他们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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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服务员端了盘子上来,放下两碗面,又面无表情地把桌牌收走。
孔武从面底下把焖肉掏出来,用筷子拨开,夹了一半在孙白杨碗里。
“这服务员,倒跟吃饭的欠了他钱似的。”
孙白杨笑道:“现代人活得匆忙,哪有时间摆个笑脸伺候你。”
但是现代有现代的好。天南海北的吃食,想吃就能吃得到。
这碗苏州面,据说焖肉的老汤就是从苏州运过来的,熬了十几年了。
“味道还行吗?”孙白杨放下筷子看着他。
“挺好。”孔武道:“你怎么吃得这么快?孙大夫不是总说吃饭慢才养胃口吗?”
孙白杨拿起手机捏亮屏幕,对他晃晃:“快开场了。我不惯迟到。”
今天是休班日,两人买了电影票。是个国外的片子,悬疑的,说是反转又反转跟麻花似的。孔武起了兴致,一定要来看。
“英文你听得懂?”
孔武得意地笑:“当年和旻宁在南海子游猎,跟着皮埃尔学了不少。那时候叫洋文。”
孙白杨听他讲过后来的事。他不在的那些年,陪在孔武身边的是另外的人。
走的时候他心里记挂,如今知道了,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什么感觉。
孔武看他脸上说不清的表情,赶紧把话头岔开,紧着吃完剩下的面条,起身道:“走吧。”
“等等。”背后有人叫他们。两人站住回头,还是刚才的服务员。
“您这桌没结账呢。”
“付过了。”孙白杨拿出手机,明晃晃的支付记录躺在聊天列表里。
服务员拿着看了又看,道:“怎么会这样?”
孔武气道:“方才点单的时候就结过了。你们怎么胡乱赖人?”
服务员看了看两人,道:“可能是我们这边系统有问题,不好意思。”
孙白杨收起手机,道:“不要紧,弄清楚了就好。”
出了餐厅,孔武道:“你如今怎么这样好脾气。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嘴上可是不饶人的。”
孙白杨笑道:“还是那两字...”
“文明。”孔武抢着说道,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好是不好。”
“怎么会不好?”
孔武道:“你那时候牙尖嘴利。我虽然觉得你盛气凌人,又故弄玄虚,大言不惭地评判我运势如何...”
孙白杨打断他道:“你成语学得倒好,究竟想说什么?”
孔武笑道:“后来跟你熟识了,反而觉得你这样有话说尽的,才是难得。”
孙白杨道:“我现在对你,也是没有保留的。”
孔武道:“那是自然。只不过...”
“什么?”
孔武看着他,正色道:“你如今这样温和,这样'文明',我总怕你在外面吃亏。”
孙白杨不禁笑出声:“原来是这样。孔兄真是多虑了。不过,你这一番好意,我心领就是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电影院门口,是个酒店里多出来的一层,开辟做了电影院和咖啡厅。
地方不大,靠墙放了两台自动取票的机子。售票员趴在柜台上,在爆米花的香气里昏昏欲睡。休息区座位都改了按摩椅。有人捏着票坐下,又被突然启动的坐垫吓得跳起来。
孙白杨取了票,离入场尚有几分钟。两人在厅中随意溜达起来。
电影院的主题是时空,商品橱窗里摆了不少恐龙化石和上古星图。
孙白杨颇为新奇地沿着橱窗看过去,看到一窝砸碎了的恐龙蛋,想这几个小东西,若是出了世,或许早就老了死了成了灰,如今被陨石砸碎了,反而存留了几千几万年,也不知道哪种命运算是好。
他心下感叹,便想叫孔武过来一同看,转头看见那人站在一张落地海报前动也不动,面色凝重,便凑了过去。
“怎么了?”
孔武指着海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
那是一张最近也在上映的国产电影。孙白杨看着海报中央靠左的那个人,也觉得眼熟,左思右想在脑海中搜寻不到。
“这不就是,”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那个服务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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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这也太奇怪了。”俩人对着海报左看右看。
摆得这样靠中间,大概是主角之一。孙白杨对着海报下方的小字,一个个地数着人名。
他对娱乐行的事向来不关心,只有极出名的几个人认得。对着海报上看了半天,连蒙带猜道:“原来这人叫程宇。”
“成语?”孔武皱着眉头:“成语接龙那个?”
孙白杨笑出声:“你可真能打岔。程序的程,宇宙的宇。”
“九号厅的观众可以入场了。”售票员像刚睡醒的树懒,从柜台走到检票口,伸出等票的手。
孙白杨指了指:“进去?”
孔武犹豫着,挪不动脚。
孙白杨笑道:“就知道你受不了这个,非得弄个究竟不可。”
孔武道:“要不等看完,也行。”
孙白杨拉着他:“算了吧,你心思乱飞,坐在那儿也看不进去。”
“您二位进去吗?”售票员看着他俩。
“不去了。”孙白杨把票拿出来放在台子上:“您帮问问,有没有人想多看一场,我们请了。”
外面的风很冷。十二月的北京,叶子已经落尽。街上一片光秃秃的景色,连行人都少了几成。
孔武笑道:“又让孙大夫破费了。”
“客气什么。”孙白杨道:“月底发了工资,双倍奉还不就得了。”
从电影院走回松鹤楼,只用了五分钟。两人站在店外,透过玻璃向里探看。
孙白杨皱着眉:“好像有些显眼。”
店门口有个铜像,是几百年前挑着担子卖面的先人。孔武把孙白杨拉到旁边,让他站好:“我帮你拍照。”
孔武举着手机对着他,眼神从他身边透过去,往店里边看。
那个服务员还在,端着餐盘在厅里穿梭,脚下极快,像条水蛇似的游来游去。
孔武皱眉道:“这人真的很奇怪。”
“怪在哪儿?”
“说不出来。”
“跟海报上是一个人吗?”
孔武点点头:“脸绝对是一样的。我在护军营这些年,辨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算什么?演员体验生活?”孙白杨笑道:“没准儿刚才吃面的时候,角落里就藏着摄像机呢。”
孔武只顾着往里看,举着的手机早就歪了,许是看得太用力,跟里面那人的眼神正正对上,不由得一愣。
孙白杨见他脸色不对,也回头一看。那人放下餐盘,冲他俩走过来。
那人推门出来,身上的单薄制服挡不住外面的冷风,吹得直哆嗦,道:“您有事吗?”
孔武道:“程宇?”
那人像是听不懂:“接龙?”
孙白杨看了孔武一眼,心想你们脑回路倒是挺像,对那人道:“您是叫程宇吗?程序的程,宇宙的宇?”
那人“哦”了一声,摇摇头:“认错人了。”
“可是,”孔武拿过孙白杨的手机,把拍下来的电影海报翻出来:“你们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孙白杨见那人欲言又止,像是有所不便,道:“不要紧,我们白问问。不耽误您工作,进去吧。”
那人也不客气,转身就要进屋,被孔武一把拉住:“你认识程宇吗?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他吗?”
“跟你有关系吗?”那人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拨下来,道:“里头客人等着我端面呢。您要是吃面,就一块儿进来。您要是不吃,就别跟这儿碍事了。”
孔武听他言语中颇多不满,道:“外面的地方,莫非也归你松鹤楼管理了?我爱在这里站着,就在这里站着。”
“得得得。这么冷的天,您爱站哪站哪。”那人边说,边回了餐厅。
孔武道:“这人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不就是问问他嘛?”
孙白杨道:“不用问了。”
孔武转过头:“为什么?”
孙白杨笑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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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怎么知道?”孔武想了想:“名牌?”
孙白杨点点头:“我刚才特意看了他胸口的名字,他叫程宙。”
“程宙,程宇,程宇,程宙...”孔武一拍大腿:“这是两兄弟啊。”
孙白杨道:“或许是双胞胎吧,所以这样相似。”
“哥哥是大明星,弟弟在端盘子。也难怪他不愿认,只是可惜了两张电影票。”孔武道:“现在回去还能看大半场。”
孙白杨摇摇头:“看故事还是要完整才好。缺头断尾,有什么看头。”
“那现在?”
“回家吧。”
两人说着,正要离开,身后有人喊住他们。
“能不能等等我,还有半个小时换班。”程宙扒着门,探出半个身子。
两人相互看了看:“有事?”
“我看您两位面善,有点事想请您帮个忙。”
孔武和孙白杨在旁边找了个咖啡厅,等了没多久就看见程宙跑了过来,看了看两人,挑了一边坐下。
孔武还因为刚才他冲了自己那两句不痛快,拿胳膊肘往外顶:“别靠这么近。”
“得得得。”他半站起来,要往对面孙白杨旁边坐,又被孔武一把拽住。“哪去?就坐我这边吧。”
孙白杨笑了笑,看着程宙:“您刚说有什么事?”
“我...”他像是张不开嘴似的:“我想让您帮我做个中间人。”
“哪儿中间?”
“我跟我哥中间。”
孙白杨和孔武对着看了看:“你们亲兄弟之间,怎么反倒让我们这些旁人做中间人?”
程宙叹了口气:“有些事啊,就是外人才说得开呢。”
就着咖啡,程宙说起了之前的事。原来他们哥俩的确是双生子,生的一模一样。
两人继承了母亲的好模样,从小就伶俐可爱,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常被带去拍广告,拍电视剧,算是小童星。
孔武扭头看了看程宙,虽然衣着随意,眉眼确实俊朗,气度与那海报上的程宇不相上下。这样看着,心里的不痛快也少了大半,笑道:“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们哥俩,在外貌上倒是没变了形。”
孙白杨看了他一眼,对程宙道:“你继续说。”
长大之后,兄弟俩的兴致都在演艺事业。公司也有意包装两人出道。但在出道之前,两个人都要经过公司统一的业务考核。
说到这儿,程宙低下头,像是极难启齿:“我那时候只有十四岁,真是...真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通过这场考核。”
考核是在每个人表演之后就出结果,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公司还规定了淘汰率,必然有人通过,也必然有人离开。
孔武皱了皱眉:“这个规则似乎奇怪。排在后面的人岂不吃亏?若是前面都通过了,那最后一个人能力再强也不行了。”
程宙点点头:“就是这个话。但是公司说,娱乐行这碗饭,运气很重要。若是真的因为这个没通过,说明这人运气不好,祖师爷没赏饭吃。”
孔武道:“你们排在哪里,前面的人过了几个?”
程宙道:“说起来,那天也跟邪了门似的。我们兄弟俩排在最后。前面的十二个人,竟然全都通过了考核。”
孙白杨‘啊’了一声:“也就是说,你们两兄弟必须有一个要离开。”
孔武想了想道:“程宇如今是演员。当初被淘汰的一定是你了。”
程宙看着他,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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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下一个,程宇。”
喊流程的人从考核室里探出头来。
“程宇在吗?”
程宙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人还没出来。
走廊里只剩他和那颗脑袋。程宙吸了口气,站起来道:“他出去了,我先考吧。”
孙白杨听到这里,叹道:“兄弟阋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程宙道:“要说表演才艺,我自己算是不错的,但我哥哥的水平还要强于我。要是他先进去考,我是必定要被淘汰的。所以...那算是唯一的办法。”
孔武怪道:“既然你哥哥被淘汰了。为什么如今入娱乐行的,反倒是他。你却在这里....”
程宙叹道:“所以说这碗饭,真的看运气。他虽然按照公司规定要被淘汰,但是表现实在突出,公司还是安排出道,发展得越来越好。我...”
孙白杨道:“你胜之不武,心中必有芥蒂,反而放不开手脚,最后只能退出了。”
程宙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孔武道:“说了半天,你要我们帮你什么?”
程宙从口袋中拿出张纸,递给孔武:“我心中有愧,始终将这东西带在身上。盼着见,又总是不敢见。说起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孔武打开,原来是当年那场考核的评分表。下面盖了印章,盖了“通过”两个大字,只是年数多了,红也不红了。
程宙道:“这东西原本属于他,所以想请你们帮我给我哥哥送去。”
孙白杨道:“如今他已经颇有名气,对于当年这件小事,也未必还介怀。反倒是你看不开了。”
程宙点点头:“这件事在我心里,始终如鲠在喉,又无人可说。如今机缘巧合碰到二位,还请帮我个忙吧。”
孙白杨道:“我们将这东西送过去倒不是大事。你这样记挂着他,可有什么话要带吗?”
程宙听他这么说,突然呆住了,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又只有最不紧要的才说得出口。
愣了半晌,程宙道:“就说...就说要是他能原谅我,就来吃碗面罢。这次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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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终
北京的“春脖子”格外短。似乎柳絮刚飘了没多久,就热得要穿上半袖。
天暖和了,吃汤面的人不多。两人从松鹤楼出来,又回头看看。
大堂里还剩一个食客,戴着帽子墨镜唔得严实,低着头喝汤。
程宙坐在他对面。两人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笑起来。
“咱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孔武笑道。
兄弟解了心结。虽然生活各自照旧,但总能得空来吃碗面,聊聊天。
“那是当然。”
孙白杨笑了笑,扭头看着他,好像又回到几百年前的那个晚上。
嫣红阁后身的巷子里,三两张桌椅的面摊。月光下走来的那个人,是他未料到的,也是他极期待的。
能坐在一块儿吃碗面,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两人并肩走着,孔武碰了碰他的肩膀:“明天吃什么?”
“焖肉面。”
“不是刚吃过了,还想吃什么?”
“焖肉面。”
孙白杨笑着看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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