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云阙京并未完全沉睡，但那一声突兀的爆响和随之而来的隐隐骚动，绝非寻常夜市喧嚣或修士日常切磋所能解释。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惊动了修行中人的敏锐灵觉。
蓝珏握紧佩剑，身影一闪便悄无声息地掠出客舍小院，循着那异动传来的方向疾行。夜风拂过她的衣袂，带来远处隐约可闻的灵力波动和呼喝声。
然而刚掠过几条寂静的廊道，一道沉稳的气息便锁定了她。
“蓝珏。”
蓝珏停下脚步，只见李长老不知何时已立于前方月影之下，面色凝重。
“长老，方才那声响动……”蓝珏立刻禀报。
“嗯，我知晓了。”李长老微微颔首，袖袍一拂，一股柔和却强大的灵力瞬间将蓝珏笼罩，“收敛气息，随我来。”
出窍期修士的灵压遮掩下，两人的气息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化作了檐下的阴影、掠过的微风，再无半点痕迹可循。
李长老带着蓝珏如鬼魅般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高大殿宇的飞檐阴影处，恰好能将远处城西某片灯火通明、似乎有阵法光华闪烁的府邸区域尽收眼底。
只见那府邸上空，数道强横的身影凌空对峙，灵压碰撞，引得下方云气翻涌。看其服饰，分明是云阙京几大世家的长老级人物。
而被围在中间的，是几名身着夜行衣、已负伤挂彩、显得颇为狼狈的修士，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被打翻的玉匣木箱，内里盛放的灵草、矿石等物散落一地，浓郁的药香和未被收敛的灵光弥漫开来，显非凡品。
“……赵家看守淬灵草的药库也敢动！尔等散修联盟是愈发不长眼了！”一名身着赵家服饰、面色铁青的长老怒喝道，声音在灵力加持下如同滚雷，响彻半空，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威压。
“哼，仙盟定下的份额，你们赵家年年克扣，以次充好，真当我等是好欺侮的？”那为首的黑衣人虽气息紊乱，处境明显不利，却依旧硬气反驳，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屈的愤懑，“今日不过是取回我等应得之物！何错之有！”
“强词夺理！盗窃便是盗窃！闯入私府，破坏禁制，按律当废去修为！”另一位王家长老冷声接口，语带训斥，但语气中并无多少对赵家的真切维护之意，更像是在维持场面，甚至隐隐有种隔岸观火、乐见其成的微妙态度。
蓝珏屏息看着，几大世家的长老看似同仇敌忾，实则言语间机锋暗藏，施压的施压，和稀泥的和稀泥，竟未立刻将那几个黑衣人拿下，反而更像是在借此机会，你一言我一语，暗中谈判、权衡、瓜分着什么利益。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修仙世家之间表面和睦下的暗流汹涌与利益博弈。
李长老的声音细微如丝，传入蓝珏耳中：“看到了？云阙京并非铁板一块。赵家近年势大，贪心不足，早已引起其他几家不满。此次事件，究竟是散修胆大包天，还是有人借题发挥，难说得很。修仙界从来不止打打杀杀，更多利益权衡。你日后若领宗门事务，需得明白这一点。”
蓝珏心中震动，默默点头，将眼前这一幕与长老的提点深深记下。
下方的争执似乎暂时有了结果，那几名黑衣人被逼交出大部分“赃物”，并立下某种誓言后，被几大世家的人呵斥着驱逐离开。一场看似激烈、足以引发血战的冲突，最终竟以这样一种近乎滑稽的、各退一步的谈判方式草草收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中几位长老心思各异的沉默。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李长老收回目光，带着蓝珏悄然退回客院方向，“明日还要赶路，回去好生休息，此事与我剑宗无关，不必多想。”
“是，长老。”蓝珏应道。
辞别李长老，蓝珏独自走在返回客舍的青石小径上。脑海中仍回想着方才所见所闻，那些世家长老的嘴脸、李长老的话语，心绪有些纷乱。
途径一片静谧的紫竹林时，一阵空灵婉转、却带着几分不羁与寂寥的笛音随风飘来。
笛声悠扬，在月色下如流水般淌过竹叶，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蓝珏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竟不自觉地循着笛声向竹林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竹影愈密，月色被切割得斑驳陆离。笛声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孤高缥缈。
终于，在一处略微开阔之地，她看到了吹笛人。
姬睦斜坐在一根粗壮的横斜竹枝上，一腿曲起，一腿随意垂下，随着笛声轻轻晃动。月华如水，倾泻在她身上，那身华美的外袍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晕，与她指尖流转出的清越笛音奇异地和谐。
她微闭着眼，长睫垂下淡淡阴影，神情专注中透着一丝慵懒，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世界里。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竹林清风。
姬睦缓缓睁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地面上静立已久的蓝珏身上。
她唇角弯起一抹张扬而戏谑的弧度，将手中玉笛转了个圈。
“好看吗？”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
蓝珏心头猛地一跳，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姬睦从竹枝上轻盈跃下，落在蓝珏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歪着头看她，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几分看穿一切的了然和毫不掩饰的促狭。
“看来是看到了。”她轻笑一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随意，“云阙京啊，就是个大戏台。”她顿了顿，冲蓝珏眨了下眼，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今晚这出‘夜盗赵府’……”
她刻意拉长了语调，观察着蓝珏的反应，才慢悠悠地接道：“若没有敲锣打鼓的，戏怎么唱得起来呢？你说是吧，蓝道友？”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蓝珏，那笑容里分明写着：我知道你懂了，而且，你猜得没错。
回到客舍房间，师妹早已熟睡，呼吸均匀。
蓝珏轻手合上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却隔不断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她于蒲团上盘膝坐下，试图凝神入定，但白日里姬睦华服璀璨、笑语嫣然的模样，与夜间她月下吹笛、语带机锋的身影交错浮现；姬晟刻薄的讥讽、李长老深沉的提点、那些世家长老空中对峙时虚伪的嘴脸、还有那几名黑衣散修不甘却又无奈的眼神……纷至沓来，搅得她心湖难静。
这云阙京，繁华鼎盛，灵气充裕，是多少修士向往的仙境之地。可其下隐藏的，却是比北境迷雾渊的瘴气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漩涡。
人情世故，利益往来，算计权衡，仿佛一张无形巨网，笼罩着每一个人。她想起自己的出身，若非身负灵根得入剑宗，恐怕终其一生也只是在网中挣扎的蝼蚁。即便如今，她似乎也未能完全挣脱。
那姬睦，生于斯长于斯，怕是早已深谙此道，甚至乐在其中，能轻易搅动风云。
而她呢？
蓝珏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放在膝上的佩剑。冰凉的剑鞘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坚实。
忽然间，所有的纷杂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是了。
这世间纷扰，人心诡谲，世家倾轧，利益交织，如深水泥潭，莫测高深。她看不透，亦不愿深陷。
但她何需看透？何需在意？
她自有她的剑。
剑是直的，锋是利的。心诚于剑，剑便不会负她。
五年苦修，无数个日夜的挥洒汗水，陪伴她的唯有手中这柄剑。它不会巧言令色，不会趋炎附势，不会算计权衡。
它只回应她的心意，她的努力，她的道。
她有她的剑，便可斩破迷障，便可砥砺前行，便可守住本心。
这便够了。
一念通达，心中块垒尽去。一股澄澈坚定的剑意自丹田金丹处升腾而起，流转周身，比以往更加凝练纯粹。
外界的喧嚣算计，似乎再也无法侵蚀她分毫。
蓝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变得平和而坚定。她不再强迫自己入定，只将剑横于膝上，指尖轻抚剑身，感受着那份独一无二的联系。
倦意渐渐袭来，她和衣卧下，怀中仍抱着她的剑。
窗外月色朦胧，万籁俱寂。恍惚间，似乎又有一缕极淡极远的笛音萦绕耳畔，听不真切。
沉沉睡去间，梦里不再是纷乱的人事，而是浩渺云海，无垠星河，她执剑而行，剑光所指，云开雾散，仙路迢迢，唯有手中剑，与身下影，相伴相随，直至大道尽头。
梦中，她还祝愿她爱的每一个人仙道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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