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南将会客厅壁画下的木板恢复原样抬到门口的时候,岑楼刚好制完第二块泥底层。
温雅负责钥匙,短暂打量了一眼,见进度不算很慢,房间里湿度不高,最早开始处理的那一块表面,肉眼看着已经半干了。
随后便退了出去,又将门重新锁上。
挺谨慎。
岑楼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凌子南在她的示意下将木料放在了离墙很近的地方,随后便在旁边站着,看她一下一下搅动装了黄泥的深桶。
岑楼余光瞥过手侧的长条状木板,上面的痕迹被消除得干净,不过她记得仕女图的大致布局,对弈的两位女子应该是在画面偏右下的角落,而现在,消失的豆绿衣裙仕女原本的位置上,有了个人影轮廓的黑印。
似被火烧后的焦黑。
也像……梦中,周钦身上的颜色。
凌子南看她专注地磨蹭,自己越发焦急起来:“岑小姐,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画人像?”
岑楼用脚尖踢了踢面前的桶:“不是已经加了石灰粉了么,我在尽可能缩短工期了,现在都不用晾三天,看状态估摸着一天就能粗磨,还不知足?”
凌子南垂头苦笑一声,想到温雅发过一场脾气后的脸色,蹲下身去压着声音问:“木板直接画不行吗?如果非要在泥上画,打磨掉最上面那层,用先前做好的不行,还要额外浪费一天的时间吗?”
岑楼借着活动肩颈抬眼扫了圈墙顶的监控,知道这大概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不满,也感知到了他透露出来的微弱善意,便解释道:“不行,木板吸水性不好,画不上去,细节也控制不好。而且,黄泥制板需要在基本干燥、但没有完全硬化的程度才能开始打磨,可以避免塌陷,也不至于过硬难上手。磨掉现有的泥层不说操作难度大,剩下的部分过薄,容易开裂脱落。”
甲方和乙方都互不让步的情况下,他这个中间人就会显得异常举步维艰。
岑楼看清了形势,只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出来给他,起身拍了拍手,指挥道:“帮我把桶提过去。”
等到正视着看到那个焦黑的身影时,嘴上也没问,手里稍利的刷子把手末端抵上去戳了戳,随着有些微碎屑剥落,内里透出来的,还是这种颜色和质地。
装着掺了石灰的黄泥桶被递到了她的脚边,岑楼的袖子卷到胳膊肘,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斑斑点点,沾得全是泥点,她全然不在意,弯腰搅动两下,将粘稠的泥刷到木料表面上。
果然,如果作为脱壁的载体,可以反复利用的话,也就不会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去找别的了,这种木料就是一次性的,用完,就废了。
她再一次抬手间,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那位神仙不在这里了吗?我这样,不会冒犯到他吗?”
凌子南就站在旁边,摇摇头道:“你不用担心,神仙有神仙的去处。”
岑楼“哦”了一声,面前的部分刷完,她往另一头挪了一步。
凌子南紧随其后把桶搬近了一步,直到正面木板反复刷了几遍之后,看着仍然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岑楼明白了,这是来监工来了。
她是人质,照例说这种情境下是该表现出价值,让对方明白留着自己是有用的,或许是因为这种角色不对等,才让温雅有了种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错觉。
但温雅没有在意或者被遗忘了的是,岑楼从一开始时就很明确地表明了底线,在不清楚事情详情之前,她是不会动笔的。
岑楼现在依旧还是这么想,既然知道了笔下能作为联通未知世界的“门”,就更不能随便乱画了,再说,本来此行就旨在找或许和周钦有可能的线索。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做要乖乖听话的准备。
黄泥制板说是拖延时间也好,说是削弱他们的戒备心也好,总之,不是为了画画而做的。
现在有人在一旁看守着,岑楼同样无所谓,自个儿送上门的,能从嘴里撬出来一点是一点。
她先去洗手间把手臂上洗了干净,回来去看了第一块板。
表面颜色已经变浅,没有明显可见的湿润光泽,手指按压上去不留指纹亦不掉泥,刮刀蹭过,并未刮出软泥,而是有细小的粉末簌簌地往下落。
她道:“如果真的着急,倒是也可以直接画。不过,吃料容易不匀,或许有斑点或者花面,能接受的话,我就开始。”
凌子南的脸上瞬间涌出欢欣雀跃的神色来,点着头道:“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保证人脸的完成度就行,身体上不用非常完美。只是有一点,岑小姐,能不能尽量最大化地利用空间呢,毕竟木料稀缺。”
岑楼挑了块炭笔:“行啊。”
笔尖同泥面很快接触,在凌子南期冀的视线中画出了一条寸把长的印迹,随后便停住了,执笔之人扭头回来,脸上什么异样的表情都看不出来,语气平淡地问道:“救了你们命的那位神仙,我能联络到吗?”
凌子南脑中警铃嗡地响起,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其中一个监控镜头,警惕地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岑楼笔尖继续向下一段,然后又停顿住,还因为手上用力,在泥面上戳出来了个很浅的坑:“我啊,有个朋友,也出了点事,所以想着能不能请神仙也救他一救。”
凌子南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了为难:“这……”
岑楼手上没再有动作了,盯着他的眼睛,口中道:“放心,答应你们的事还是会做的,只是随口一问。”
“不是不想帮你,”他脸上的神色不像作假,挠着头道,“只有神仙现身的时候,我们才会有机会同他说,目前没什么办法主动联络到他呢。”
岑楼一挑眉。
她就在想,那张掩面男性皮囊的消失,是在她答应作画之后,而不是把她引到这里之后,故而在几天前,之所以留在壁画上的缘故,总不可能说只是温雅口中简单为了引她过来这样蹩脚的借口,引羊入狼室,可用的方式有很多,不是非得采取这样在她看来都有些危险的招数。
那么,是不是定点用的?
如果它们这种生物能在木头里自由地游走,一张人皮,有没有可能就是定位的锚点,好叫别的同族也顺着找过来?
岑楼看向笔下那条黑色的墨线,这里面,现在聚集了很多那样的“人”么?
她将炭笔握回了掌心,指腹上前,把炭黑色的线条揉开,泥面上氤氲开片小小的黑色雾气,像是梦境中那样无尽头的空洞,从未知的彼端透了过来。
“既然有神仙能脱壁而出,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也能钻壁而入?”
凌子南在旁边举着线稿供她参考,闻言一愣:“当然不行,都说了是神仙了,普通人怎么能做得到呢?”
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们只是窥见了一次意外,她便以为他们掌握到了“方法”。
可就算知道“方法”,也推断不出“因果”来,后面到底又连接着什么,她知道在这里是问不出来了。
不过好歹不是全无收获,她在这里假装被绑架、假装答应合作的两天一夜,也不是白待的。
岑楼用纸巾擦干净了手指上蹭到的黑色。
周钦在梦中提到他并不知道要怎么从木头中出去,可又说等事情了了,他就能回来,后一句显然是听信了谁的意思,岑楼几乎就能确定是有人诓骗了他。
能问的都问遍了,她没耐性了。
纵使知道凌子南此人比温雅正常得多,岑楼也并没有要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愧疚,她退了几步,让自己站在了房间的正中心,声音抬高了许多道:“温雅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
凌子南对她突然的动作和话感到莫名其妙,也跟着抬了下头:“你在说什么?”
岑楼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说道:“孩子啊,你们的孩子回不来了,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么?”
她这句话并没有百分百把握,但是几乎是瞬间,凌子南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很好。
赌对了。
岑楼很早就觉得奇怪了,温雅讲述车祸旧事时情真意切,悲伤确实溢于言表,可凌子南那会伤得再重,现在也好端端地活下来了,要说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讲述者也该是唏嘘和劫后得救的庆幸吧。
也许那场事故中,有什么也很重要的人离他们而去了。
结合别墅内一切都打理得得当,只有婴儿房落了满地的灰。
如此想来,就很明了了。
正常装修新房,或许也会提早开始置办婴儿房,但大概不会那么早就开始做婴儿床。
落灰说明心痛难忍,没有扔掉,就说明日后还会有用到的时候。
所以,木头中的那个“神仙”同温雅达成的协议,作为帮其同族脱壁的交换条件,或许并不是救回凌子南,而是借着治好温雅胳膊和救回凌子南作为能力的证明,答应了要将他们死去的胎儿带回来。
岑楼是在看到了温雅的旧伤口上仍然存留的伤疤时,才有了猜测,虽然没看到凌子南身上到底如何,但情况相似,皮肉应该都有没被修复的损伤。
那种木头里的生物,由于某种目前未知的因素,可以修复人类的骨头,但也仅此而已。
白骨精吗他是!
想到这里也就很明白了,那个孩子,大抵是回不来的。
说出真相固然会让人难受,一直蒙在鼓里也何尝不是钝刀子磨肉。
岑楼单手解了刀套,她的刀不钝,是利的,割下去痛痛快快。
凌子南还在震惊之中,主要是担心温雅有没有听到这一消息,以及听到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正在犹豫要不要冲下去看看的时候,岑楼已经疾冲到背后,然后以极大的力气一把扯裂了他的衣领,没有丝毫迟疑地下手,手中利器朝着旧伤处极深地刺了进去,前后晃动着给开了道口子。
剧烈的疼痛从后颈处传来,凌子南一瞬间失声,眼前炸开星星点点的亮光,一手摸向伤口处,另一只本能地就要朝后去抓。
岑楼早松了手,急退了几步闪出安全距离来,慢条斯理地用原搁置在颜料旁的纸巾擦拭着手里的刀。
她已经看到想看的了。
凌子南是颈椎断过,她那一刀深能见骨,在血液涌上来的前一秒,便看到了原本应该是湿润光泽、白中带黄的骨质,间隙中生长了些类似于木质的结构,如同镶嵌一样把原本碎掉的骨头连接了起来。
这就说的通了,为什么凌子南就能找到那种木料,应该属于同性相吸一类的理论。
岑楼把刀仔细收好重新塞回了口袋里,听着渐近的脚步声,盯着房间门口。
门锁被打开,冲上来准备对峙的温雅,满脸的怒气在看到了后背持续不断往外涌着鲜血的凌子南后,扭转成了种掺杂着恐惧和痛苦的情绪,噩梦般的画面与现实重叠,惊得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岑楼出声提醒:“脖子后面没有大动脉,及时送医,就不会有危险。”
温雅的手哆嗦起来,想要去找手机在哪。
凌子南喘着粗气,依旧在安慰她,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叫她别慌。
岑楼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看两人如何处理旧事的意义,见温雅堵着门,提着她往屋内一放,自己飞速退了出去,顺带着把门关上了。
凌子南脑子已经混乱成一片,还是挣扎着起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温雅,又艰难朝门口走去,拧开门把手的同时,刚好看到岑楼的身影从大门的缝隙之中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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