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溪向北,水声渐缓,却更深沉。魏舟循着山路行至一片石窟。
石壁蜿蜒,窟洞层叠,像蜂巢,却寂静无声。
入口处的石阶斑驳,阶边雕着莲瓣,瓣缘缺损,被雨水磨成模糊的齿。
窟里昏暗,壁画残存,色彩剥落,只剩大块灰影。佛像高坐石座,手印残缺,唯独双眼嵌着玉。
玉青而冷,半在光中,半在暗里,那目光俯视下来,既不像慈悲,也不像愤怒,只是一种恒久的冷。
魏舟抬头,与佛眼对望。心口猛地一紧。那双玉眼里,仿佛映着他的影子。
他低下头,气息急促。剑在手里,鞘冰冷得像冻土。
他在石窟中坐下。石座前散落着断裂的玉屑,玉屑锋利,指尖轻触便划破皮。
血珠渗出,浸在玉屑里,立刻被吸收,玉光微微一亮,又立刻暗淡。魏舟心中一震,忆起师传《玉诀》时的言辞,“玉之性,润而不泻;人之血,热而不止。以血养玉,玉可凝真。然玉固人身,久之必反噬。”
他闭眼,调息,试着运行《玉诀》。真气循着经络缓缓运转,初时冰凉,渐渐凝聚成一股沉重之力,压在胸口。他忍着,额上渗出细汗。
忽然,耳边响起低低的水声。不是窟外溪流,而是石壁渗出的水滴,滴落在石台上。
滴水声与心跳相合,每一声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魏舟睁眼,佛像的玉眼在暗处闪烁,仿佛一瞬间活了。
他呼吸急促,胸口骤然剧痛,一口血涌出。血落在玉屑间,玉光大盛,佛眼同时亮起。
窟壁上的影子随之抖动,像无数模糊的身影围在他身旁。那些影子低声吟唱:“……身死千年,恨入溪水……”
魏舟心神恍惚,耳中尽是歌声。他猛地拔剑,剑光划开空气,冷冷一声脆响。
佛像的目光却依旧冷冷俯视,仿佛嘲笑他的徒劳。
他踉跄站起,剑尖抵在地上。地面的玉屑因血与剑气而颤抖,仿佛一池水面被搅乱。
魏舟看见自己影子裂成几道,重叠在窟壁上,像是好几个他同时存在。
风从石窟口灌进来,卷着冷湿气。魏舟猛地抬头,看着那双玉眼,低声说:“若真是佛,为何只要玉,不要命?”
佛像没有回应,玉眼只映出他颤抖的身影。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压痛未散。真气散乱,经脉如刀割。果然,《玉诀》之力反噬已至。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采玉者,也许都曾妄想借玉得生,最终却被吸干了血,沉入溪底。
窟外水声渐响。魏舟扶着剑,缓缓走出石窟。回头望去,佛像仍在暗处,玉眼冷冷闪着光,像一双鬼眼,望穿他背影。
魏舟在窟檐下歇了一阵,石壁渗水,滴成一线细光,从他的发梢划到颈窝,又冷冷没入衣领。
洞廊深处还有窟龛,佛像肩背斑驳,唯独双眼锃亮,那亮不是火,是玉里冻住的一点天色。
有人将香灰撒在石阶,灰烬被风一卷,像一小撮灰白的虫子,忽隐忽现。
他绕过第一层窟龛,进了更里的甬道。甬道低,得微俯着身,像在向什么屈服。
两侧壁间留着干涸的刻痕,像许多年前的手曾在这里停顿,呼吸贴在石上,留下了停顿的形状。
甬道尽头是一方小龛,龛口用木梁支着,木头黑得发亮,像从人的体内拽出的旧骨。
龛内一尊小佛尚未开眼,眼窝浅浅,里头垫了一片粗棉。棉上有两点斑驳的红,像谁指肚上的伤印摸过一遍。
魏舟坐在龛前,取下剑,横在膝上。《玉诀》的行法在他胸口一圈圈涌,像一个人把水递给自己,又顽固地吐回去。
真气绕过心口,碰到一处暗处就打转,像风遇见了井口。
他逼自己缓下去,缓得连背后的水滴声都敲在了心里,每一下都把心往里按一指节。
甬道那头忽地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像薄铁相击。
魏舟侧耳,声音不急,带着工匠耐心里的一点狠。
他起身,循声而去。转过一角,果见一个人影正对着壁面,抬手、落手,凿子与石之间溅出细白的粉,粉尘不黏在地,而是沿着空气缓缓上升,像被什么无形的水托着。
“你在做什么?”魏舟问。
那人不回头,声音从喉底拧出来:“闭眼。”
“闭谁的眼?”
“神的。”他终于停下手,回过脸来。是个老人,面白如纸,眼窝凹陷,眉骨突起,像被石灰糊过。
两颊绷着皮,唯独嘴角有一丝干裂的血印。他抬起凿子给魏舟看,凿口暗沉,像啮过许多骨。
“神若闭了眼,人就活。”他说话时唇齿微颤,“我以前给佛安眼,后来才晓得,眼太亮,命就暗。
我就来一一把眼划暗。”他说着,在石壁上一点未成形的眼窝上斜斜划了一道。
那道划痕浅,像在皮肤上画了道细雨。划完,他侧头听了听甬道深处的水声,像等着一个看不见的回响。
魏舟盯着那老人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像旧河道,指节处一层薄茧,茧边缘翻起,像剥了一半的皮。
那手落在石上时,石不响,响的是空气,像他凿的并非石,而是某种看不见的膜。
“你是谁?”魏舟问。
“做眼的,”老人笑,“后来,做闭眼的。”他笑时露出两颗残牙,牙根黑,牙身白,白得像讨债的骨头,“我死在架子底下,木梁砸断了我的腰。腰断了,眼还亮着。我于是不甘,回来替人把眼闭了。”
魏舟不动。他忽然觉出砌在墙里的寒意,像一只手从他背脊伸进来。
老人收起凿子,伸掌在佛眼上按了一按,那眼窝里渗出一粒极小的水珠。
水珠沿着石纹往下走,像一滴极守规矩的泪。
“看见没?”老人指给魏舟,“眼在哭。”
“神哭,人就活?”魏舟说。
“至少,神不再睁眼看人的命。”老人转过脸时,眼白在暗处亮了一瞬,像掂着两片薄玉。
下一息间,他人影一晃,像一缕灰,被风一挑,就散了。
甬道里只剩他落下的凿子,凿子头还在石上轻轻敲了两下,像迟来的回声。
魏舟握起凿子,凿子有重量,温凉,像一个刚从井里捞出的名字。
他把凿子放回石台,再坐回龛前。
胸口的真气又起来,像数不清的鱼同时撞向一个网。
他不敢再强行行诀,便把手心摊在膝上,看掌纹像一条条干涸的溪。
窟外有风,风挟着灰,吹得窟口的万字纹上的灰也在动,像一群小黑虫沿着线爬。
佛像的玉眼在风里闪了两闪,像什么念头刚生又灭。
魏舟轻声道:“以血养玉,以玉镇眼,以眼镇人。” 话出之后,他觉得自己像说了一个世上人人都懂而人人都不愿说破的法。
他又记起师父的话,那是更北的一个雪夜里,火堆旁坐着几个少年。
师父用刀尖在地上画圆,圆里一横:“玉像天,人像地。天压地,地就裂。你若去学《玉诀》,要明白,你是在往天里加一笔。”少年们当时都笑,笑声像离火太近的干草,劈啪作响。如今笑已散尽,只余草的灰粘在齿缝里,咬着咬着就碎。
魏舟把剑立在身侧,右手指腹按住剑鞘最深的一道裂。裂纹冰凉,像一条冷蛇伏在皮下。
一丝真气乘着指尖慢慢爬进剑内,剑身微微一颤。
那颤意如同一泓沉水被丢进一粒石,涟漪扩出去,甬道里的空气也跟着抖。
佛眼闪了第三次,却并不暖,只是亮,亮到像要把他的影子贴在石上。
他不再看。侧身取了角落里一枚弃置的玉眼坯,青而未磨,边缘粗糙。
他把它置在石阶上,用剑锋试着轻轻划了一道。有一点极轻的响,从玉里出,不在玉上。
那一点响像一根发丝擦过掌心,随即愈来愈密,扩散到整座窟。
每一尊佛像的眼里,都传出相同的极轻的响声,仿佛许多冷眼在同一时刻一齐呼气。
魏舟停住。响声戛然而止,空气顷刻静得像被布罩住。
下一刻,水声从窟外猛然涌入,重重压在他的耳骨上,像有人把他整张脸按在水里。
他猛地抽回剑,胸口一闷,一口血便顶到了舌尖。
他吞下去,胃里起一小团火,那火是假的,烧不到骨头,只在皮下打圈。
暮色压下来的时候,窟内更暗。有人在窟檐处插了几面小幡,幡布已旧,墨字被雨洗走大半,只剩空、苦等几个残字。
风走过,它们反复侧身,又缓慢归位,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
魏舟点了指尖上最后一点油脂,试着在龛前燃起一星火光。火弱,灯草湿,火花四散,又被吞没。
他困意涌来,背靠石壁打了一个短促的盹。在那片小睡里,他梦见有人从水底抬起一盏灯。
灯里装的不是油,是一把白色的沙。沙每落下一粒,便有人在黑暗里说一个下去。
无数个下去叠在一起,变成一条长而软的绳,从他的喉咙里穿过去,绕在心口,把心拽紧。
他用力割那绳,割不断,反而把手掌割得血流出来,血落在沙上,沙立刻变亮,亮到像一双眼。
他惊醒。窟口的风更紧,吹得幡子贴在岩上,像几条薄鱼被甩在岸上,一个劲地颤。
魏舟摸摸掌心,确实湿,血与汗混在一起,像刚拌好的灰。
佛像的玉眼仍旧冷冷看着他,像对他的惊惧无动于衷。
甬道口传来一个极轻的童声:“施主,不可在像前伤己。”一个剃得半光的沙弥站在暗处,衣襟大了两号,袖管拖着灰。
他手里捧着一叠容易散开的旧经叶,叶角卷起,字墨脱落,露出白肚皮。
魏舟看他,像看见一株瘦麦苗,刚冒出地面就被风压折了一回。
“寺里还有人?”魏舟问。
沙弥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有风。”他把经叶摊开,吹去上面的尘,“师父说,玉眼会自己看。人若看回去,就得交一点什么。”
“交什么?”
“看得久的,交命;看得短的,交一夜的眠。”沙弥说完,把经叶抱紧了些,“施主要去哪里?”
魏舟想起溪边的碑、铁圈、断绳、那一声“都是玉害的”。
他没有答。沙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一枚烂铜钱压在龛角,铜钱孔里塞着一缕红线,红褪成粉。
他默默退下,退到甬道尽头,像退进了风里。
风把幡吹起又吹落,吹到最后,幡布像乏了劲。
甬道里开始有水汽往上涨,像一群看不见的小手从地里伸出来,摸索着往上攀。
魏舟觉胸口越发紧,他靠石稍坐,手按在剑鞘裂纹上,让那冷去对着冷。
他忽然起意,转回那尊未开眼的小佛前,取出玉眼坯,又以剑尖横斜轻轻刻了两道极浅的十字。
刻到第二划,剑锋发出类似鱼骨被折断的脆声,随即一阵细微的嗡嗡在窟内蔓延,像所有未说出的话同时在喉咙后面发酵。
魏舟收手。那两条细细的划痕在青玉上几不可见,只在某个角度闪一闪,像两道不肯承认的伤。
寂静大约持续了半盏茶。然后,来自窟外的溪声轰然压下,将那一点寂静按进石缝,按到听不见。
魏舟背脊发冷,《玉诀》在体内自行翻卷,像一条把自己咬住尾巴的蛇。
他忍着,嘴角泛起一线铁味,佛眼仍旧冷,冷得像冬天里一只不关的窗。
他撑起身,收起剑。窟外天色已晚,余光薄到像被水洗过的布。
他走出石窟,风从北面直直往面门上打,打得他眼睛生疼。
崖间的幡一排排伸向微光,幡脚拍在石上,拍出湿冷的声。
他抬头看,幡上的字被雨洗走了大半,仍能认出一枚空字。
空字被风一吹,像在口齿间被吞掉一半,只剩余下的气息。
魏舟在窟外站了很久。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拉到靠近崖边的一块碎石上,碎石又把它折成两截。
水声自谷底涌来,像无数人同时低语,低语里有旧时采玉的号子,有夜半的哭,有干枯的笑,最终混成一条单调而缓慢的调子,贴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直抵后颈。
他知道,夜一到,溪就要开口唱了。佛眼与溪声,一冷一湿,在这山谷里结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谁经过,谁就被缠住,挣扎几下,不动。
他把剑挪到更顺手的角度,像给自己在黑里换了一个能喘气的姿势。
脚边有一枚玉屑被风推了推,轻轻撞在他的鞋沿上,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响,像一个很小、很小的招呼。
魏舟没答。风从他耳边掠过,带走他口腔里的那点温。
天色再暗,远处蓝溪像一条闭着眼的蛇,在夜里缓慢游动。
它会睁眼的,他知道,在下一节夜歌响起时。
他折身下崖,去向溪。幡子在背后碰撞,叮叮当当,像一串看不见的铃铛被无形的手摇了三下。
山谷里所有的冷与空,一齐往他背上落。魏舟没有回头。
夜将至,蓝溪要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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