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推进,每一次提问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能激起短暂而浑浊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沉默吞没。幸存者们挤在一起,呼吸急促,眼神游移,试图从彼此的脸上找出破绽,或是拼命掩盖自己的不安。血腥味混合着昂贵的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死亡的贴近。
夏初燃倚着冰冷的廊柱,仿佛与周遭的恐慌隔绝,自成一方绝对领域。只有那双深邃的蓝眸,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以近乎冷酷的效率扫描、记录、分析着一切。王秀兰过度表演的悲恸下那丝不易察觉的控制力,吴妈恭顺姿态里隐藏的绝对服从性,李哲崩溃边缘仍死死护住手机的下意识动作,朱琳激烈指控下那一闪而过的、别有所图的慌乱……所有细微的异常都被捕捉,化为冰冷的数据流,涌入他高速运转的大脑。
这些观察与他之前采集到的物证——张敏指甲内的粗糙纤维、高跟鞋上特殊的暗红黏土、林婉床头的两个酒杯、窗台那道新鲜的刮痕、电闸处不自然的油渍、李哲手机屏幕闪烁的赌债信息——相互碰撞、验证、重组。一个庞大的、交织着财产、情仇、债务与**的动机网络在他意识中清晰构建。然而,线索虽多,却像散落一地的拼图,彼此矛盾,指向模糊,缺少最关键的那几块能将其瞬间串联的核心密钥。
江郁昇用他沉稳柔缓的嗓音不懈地引导着问话,试图理清这团乱麻。他的问题开始变得更加具体和尖锐,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入证词的肌理:
“李哲先生,”他看向蜷缩在沙发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次子,“你坚称停电时一直和周婷小姐待在西南角落,未曾移动。但周小姐方才回忆说,‘周围太黑,很害怕,好像有人很快地从我们旁边走过去’。你能更具体地描述一下你感知到的这个‘有人走过’的大致方向吗?是朝向餐厅主桌,书房,还是楼梯口?大致是在停电后的第几分钟?” 这个问题旨在固化时间点并寻找空间与证词间的矛盾。
“吴妈,”他转向垂手而立的老保姆,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您说您当时正准备去厨房,灯黑后便站在原地未动,怕撞到东西。但根据陈阿姨所在的位置判断,如果您始终未动,那么她听到的‘身旁有人快速经过’的声音就无法成立。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您其实在黑暗中,朝着某个方向移动了几步?” 他巧妙地利用不同NPC证词间的微小冲突施压。
“刘叔,”他对不停擦汗的司机说道,“您说您去走廊尽头检查了电闸。在完全黑暗、对环境不算特别熟悉的情况下,摸索到电闸箱并尝试操作,这需要一定时间。您大约离开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在这个过程中,除了黑暗,有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或者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哪怕是很轻的脚步声或呼吸声?” 他试图验证这条独自行动的、缺乏旁证的时间线。
“郑医生,孙先生,”他最后看向互相作证的两人,目光沉静,“二位的证词都表明停电期间一直在彼此身旁交谈。那么,能否请你们各自重复一下,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刹那,你们正在讨论的具体话题是什么?最好能回忆一下对话的开头一两句,以便互相印证。” 这是检验临时同盟是否牢固证词是否 rehearsed(预先排练过)的经典问法。
“请你们一一回答我。”
他的问题精准而老道,时常能击中证词中的薄弱环节,引发短暂的慌乱和更努力的圆谎。但谎言如同层层叠叠的迷雾,刚拨开一层,又涌现更深的迷障,进展缓慢。
许希茹感到一阵焦灼的无力,线索碎片般散落,无法拼合成型,压力使得她掌心沁出细汗。朱勤业的肌肉始终处于半紧绷状态,像一头察觉陷阱却找不到源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评估着每一个潜在的物理威胁。
“够了!问来问去有个屁用!” 突然,一个穿着花哨衬衫、名叫张狂的男玩家猛地推开身边的人,脸上写满了急躁和不耐烦,显然受够了这压抑缓慢的进程,“这有什么难的?我看就是他!”他猛地伸手指向李昊,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自以为发现了真相的激动,“我注意到了!停电前他就和他老婆——不对,是前妻!在那个林婉旁边拉拉扯扯,脸色难看得要死!停电一结束,死的第一个就是他爹,紧接着就是他前妻!哪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他趁黑下了手!父子矛盾,感情纠纷,这不就是现成的动机吗?!系统只说指认真凶,又没说不能试错!说不定对了呢?总比在这里听你们磨叽强!”
他的推理粗糙而武断,仅仅抓住了最表面的矛盾和时空上的巧合,就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这种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急于寻求答案并证明自己(而非真正寻求真相)的心态,在副本新人中并不少见。他渴望立刻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甚至带着一丝赌徒式的侥幸,幻想着自己是那个一语道破天机的幸运儿。
“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李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脸色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涨红。王秀兰也厉声呵斥:“无凭无据,休要污蔑我儿子!”
“冷静点,” 江郁昇看向那名玩家,眉头微皱,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明确的警告,“我是老玩家,指认错误的惩罚只有死亡,但刚才破坏规则(试图砸窗)的代价你已经看到了。贸然行动可能……”
“哼,少吓唬人!推理不出来就别说别人!” 张狂不屑地打断他,自信心极度膨胀,竟直接抬高声音,对着空气般大喊:“我指认!凶手是李昊!”
【玩家‘张狂’指认错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没有丝毫延迟,瞬间响起,如同死亡的钟声。
张狂脸上那丝得意的、自以为是的笑容猛地僵住,凝固成一个滑稽又恐怖的表情。他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骤然攥住,眼球惊恐地凸出,几乎要挤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彻底扼住般的怪响,皮肤下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骇人的漆黑色并迅速蔓延至全身,随即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和内脏般软塌塌地瘫倒在地,气息全无。
又一条生命,因为草率的推理、膨胀的自负和可悲的侥幸心理,瞬间消逝。
真正的死寂,伴随着彻骨的寒意,再次降临。规则用最残酷的方式重申了它的绝对权威,以及轻视它所需付出的终极代价。
“啊——!” 人群中爆发出新的、压抑不住的尖叫和恐惧的哽咽。剩余的玩家们脸色惨白如纸,彻底熄灭了任何侥幸和贸然行动的心思。指认,绝非儿戏,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短暂的、注意力被死亡强烈吸引的骚乱间隙,夏初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客厅里剩余的关键人物,捕捉着他们最本能、最不加掩饰的瞬间反应。
他看到了:在王秀兰被指控、又亲眼看到指认者瞬间暴毙的那一刹那,她与身旁的吴妈之间有一个快如闪电、几乎湮灭在空气中的眼神交汇——那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放松,而是一种冰冷的、确认计划未受干扰、任务继续的默契。李昊在听到自己被指认时先是暴怒,但在指认者死亡的瞬间,他竟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二楼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担心某个隐藏在二楼的秘密会因这场混乱而被意外揭破的恐惧。朱琳则趁著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震慑得魂不附体,身体巧妙地侧移,利用宽大袖口的遮掩,飞快地将一个折叠的、边缘似乎有些熟悉的浅黄色纸片(像是某种文件或票据的一角)塞了进去,动作流畅而隐蔽,仿佛经过了练习。
这些细微至毫巅的动作,发生在集体性的震撼与恐惧之中,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清晰地映入了夏初燃超越常人的感知。
信息差已悄然形成。就在刚才那致命的几秒钟里,有人完成了无声的通讯,有人暴露了真实的关注点,有人隐藏了关键的物证。
足够了。
脑中海量的数据模型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密钥。所有的矛盾点被重新诠释,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排列、组合、迭代,排除了所有错误分支。纷乱的迷雾骤然散开,唯一那条能解释所有异常、符合所有逻辑链条的核心路径,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真相,已如掌中纹路般清晰。
但他依旧沉默,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猎手,冷静地评估着时机。他的任务从来不是解说,而是最终的生存与通关。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之前那种高速运算般的微渺波动已经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尘埃落定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人性丑恶后的漠然。
江郁昇心中猛地一震,但面上不是。他瞬间明悟——就在刚才那场由愚蠢和死亡交织而成的混乱间隙,这个沉默得近乎诡异的青年,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信息拼图,抓住了那根能解开所有谜团的线头。基于自己之前的推理积累,以及夏初燃此刻眼神中传递出的那份毋庸置疑的近乎真理般的确定性,散落的碎片在他脑中轰然汇聚,一个完整而惊人的图景豁然开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转向被恐惧和未知笼罩的众人,沉稳柔缓的嗓音此刻却带着一种能压下所有嘈杂、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我们可以结束这场问答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扫过神色各异骤然大变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几个脸色瞬间失去血色的关键人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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