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试卷和未来的焦灼气息。年级大分班,像一场无声的洗牌,将原本熟悉的面孔打散重组。赵琀抱着厚重的书本,低着头,像一片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新班级——高三(八)班的后门。她习惯性地走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那里光线昏暗,人迹罕至,是她为自己划定的安全区。她将自己缩进座位,厚重的刘海遮住眉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
开学初的座位是随机的。沐晞像一颗自带光芒的小太阳,被安排在了教室中段。她身边很快聚集了笑声和话语,爽朗的谈吐和明媚的笑容让她在陌生的新集体里也显得游刃有余。赵琀偶尔会抬起眼皮,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落在那个被温暖包围的身影上,然后迅速垂下,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涩,随即被更深的自我厌弃淹没——那光亮太灼人,不属于她的世界。
赵琀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与其说是家,其实更像一间无人认领的仓库样板间。家具是房东配的,线条硬朗。唯一能证明这里住着人的,是角落里那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冰箱,以及餐桌上那台最新款顶配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她今年生日时,父亲寄来的“礼物”,随包裹附上的便签纸潦草地写着“好好学习”,落款日期是生日过去一周后。这里没有全家福,没有节日装饰,甚至没有一丝烟火气。厨房灶台光洁如新,唯一的油污来自偶尔加热的便利店便当盒。墙壁上唯一的“装饰”,是挂历上用红笔圈出的几个日期,旁边潦草地标注着“父款到”、“母款到”。那是她与父母仅存的、规律得像银行转账般的联系。
父亲再婚后定居南方,新家庭添了一对双胞胎。母亲则嫁到了更远的北方,朋友圈里晒的是滑雪和继女的钢琴比赛。他们像处理一笔不成功的投资,对赵琀保持着一种精准而冷漠的“负责”:每月一号,父亲的转账信息会准时抵达她的手机银行;每月十五号,母亲的款项也会分毫不差地到账。金额足够她在这个城市活得宽裕,甚至称得上优渥。除此之外,再无音讯。
客厅的角落,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面塞满了未拆封的礼物,都是父母寄来的,试图用物质填平愧疚的沟壑。赵琀从未拆开过。它们堆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她被精准分割的抚养费和无处安放的亲情。冰箱冷藏室里塞满了水果和有机牛奶,常常放到过期,散发出甜腻的**气息,又被她面无表情地清理掉。她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有时深夜,窗外传来邻居家模糊的争吵声或电视节目的欢笑,她会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抱着膝盖,长久地凝视着对面墙壁上那片巨大的空白。那里本该挂点什么的,但赵琀想不出来。空气里只有冰箱压缩机永不停歇的低鸣,和她自己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在这个物质丰沛的牢笼里,她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寂静地生长着,也寂静地枯萎着。尘埃在偶尔从厚重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飘荡。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教室里激起层层涟漪,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喧嚣中,大家注意到一个名字孤零零地悬在理科成绩的顶端——赵琀。“哇塞,快接近满分了,好厉害啊”“我去,平常看她沉默寡言的,没想到成绩竟然这么好”“……”但刺眼的分数下,是惨不忍睹的语文和英语。她站在人群外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下摆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社恐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花,只想立刻逃离这片被目光和议论包围的区域。
考试后重新排位,是每所高中雷打不动的传统,成绩是唯一的标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拿着成绩单,声音严肃:“这次月考,成绩波动很大。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帮助大家冲刺高考,我们重新调整座位。原则是优势互补,互相促进。”
赵琀的心沉了下去。换座位?这意味着她好不容易适应的角落堡垒即将失去。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赵琀。”班主任的声音清晰传来,赵琀的心猛地一沉。“和沐晞,坐到第三排中间那个位置。你们两个坐到一起。赵琀理科思维强,尤其是数学物理,沐晞文科好,表达能力强,可以互补。””
第三排?中间?还是和……沐晞?那个像阳光一样耀眼的沐晞?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赵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恐慌。她僵硬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个名字的主人身上。
沐晞正转过头,似乎也在寻找她。四目相对,沐晞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甚至朝她挥了挥手,用口型无声地说:“嘿,新同桌!”
那个笑容,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赵琀厚重的阴霾。她慌乱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不是喜悦,是恐惧。恐惧那个明亮的存在即将侵入她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堡垒。恐惧自己无所遁形。
搬动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赵琀像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地收拾着自己的书本。她能感觉到沐晞正利落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带着一股青春特有的活力气息。赵琀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拘谨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身边传来一股淡淡的、干净的香气,混合着阳光晒过书本的味道。她不敢侧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书桌上摊开的、字迹清秀的笔记本。
“嗨,新同桌!”一个清脆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像林间的鸟鸣,打破了赵琀凝固的窒息感。沐晞转过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她自然地伸出手,“我叫沐晞,以后请多关照啦!听说你理科超强,以后数学作业就靠你啦!”
赵琀猛地一震,像是被那笑容烫到。她慌乱地抬眼,正对上沐晞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映着她自己惊恐的脸。赵琀像只受惊的蜗牛,极其轻微的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嗯”。
沐晞伸手整理书本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左手腕内侧——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清晰无比地烙印在白皙的皮肤上。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继续,宣布着其他座位的调整。但赵琀的世界里只剩下旁边那个散发着光和热的源头,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绝望又恐惧的心跳声。
赵琀的世界是安静的、灰色的、充满防备的。而沐晞的世界是喧闹的、彩色的、敞开的。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咔哒,命运的齿轮在高三这年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无可阻挡地转动了起来,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死死地扣在了同一方小小的课桌之间。一个渴望靠近又恐惧靠近,一个浑然不觉地散发着灼热。深渊的序幕,在朗朗书声中,悄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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