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老街渐渐从午休中苏醒，烧饼店往东的商铺和住宅交错，没什么规律地排列两旁，尾端被一条弄堂拦截，交点是一栋三层小楼，挨着一棵硕大的银杏树，枝丫直冲二楼阳台。
印花黑T在绿植上方打着转，和乔灼一脑门来了个亲密接触，他抓着衣服套身上，被烫了个激灵，低低骂了一声。
薄荷叶被晒得蔫不拉几地垂着脑袋，泥土里的水分蒸发殆尽。
乔灼一随手拎起洒水壶抖了抖，小臂紧绷，上面盘踞着的貔貅纹身威风凛凛，右前腿朝手指尖抬爪，似乎要将手背上的开心果收入囊中。
那是个指甲盖大小的纹身，手背青筋凸起时，便像是被撬开了壳，露出里面饱满的果仁。
壳开口的方向正对着楼下青石板上投影的咖啡店招牌——圆形边框环着“TD”两个手写字母。
白色运动鞋踏上图标，随即落下一道阴影，浅蓝衬衣的男人伸着胳膊和人打招呼。
乔灼一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左侧——
弄堂口拐进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上的红色塑料袋随着步子在大腿外侧一下下摩擦。
男人迎上去接过袋子，凑近闻了闻，比出大拇指。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笑得眼睛只留下一条缝，一步三回头，走远了还能听见笑声。
男人转过身忽然仰起头和乔灼一对上眼神，他顺势抬了下手，手腕上的细红绳摇晃，唇角扬起优雅的弧度。
额头滑落一滴汗水，乔灼一眯了眯眼。
半年前，对方也是端着这样的微笑敲开归一大门，递过来两袋水果，说下周三开始装修，提前过来打个招呼，如有打扰多多担待。
乔灼一为此特地把客人的单子改到周二，结果装修突然提前。
那天纹身的位置在小腹，工人一锤子砸墙上，客人身子猛地一颤，纹身针差点扎上人**部位。
那一声杀猪般的嚎叫现在还跟卡拉OK般在脑中循环，乔灼一揉了下耳朵，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甩上门。
砰——
全副武装的女人拍开纹身店大门，怒吼：“这鬼天气，热死老娘了！”
电脑屏幕后面的小罗探出脑袋打招呼：“宋姐，来啦？”
宋姐应了声，脱下防晒衣，露出背心短裤，卷发撩开，左侧锁骨处血色凤凰振翅，雾面扎实，她蹭蹭甩掉凉鞋，瘫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老乔那怕热的，今天更暴躁吧？”
小罗快速看了眼小房间，抖了下身子笑嘻嘻说：“嗐，房东说给换一个，说半个月了也没见着新空调的影子。”
“老乔能忍？”宋姐拿出气垫，凑近小镜子补妆。
小罗挤眉弄眼：“差不多到顶了。”
他端着柠檬水，走到她面前的功夫，杯子外侧就凝了不少水珠，“您先凉快凉快，我去叫灼哥。”
“又午睡呢？炮仗脾气老干部作息！”身上汗散了不少，宋姐架起二郎腿，指间夹了根烟。
小罗为难地喊了声“宋姐”，人没理他，火焰燃起的瞬间，里侧传来一道声音——“掐了。”
“啧，烦人。”宋姐甩了下手腕，那点猩红掉进杯中，像是海上的巡逻船，小罗眼疾手快，拿起杯子使劲晃荡，巡逻船的灯倏地灭了，留下一些灰烬。
“这么紧张干嘛？”宋姐无所谓地摆摆手，“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撒上孜然怎么不能吃？”乔灼一走出来，掌心朝下，大拇指指腹抹过其余四指。
“哥，我这肉柴。”小罗回。
宋姐笑出声。
乔灼一看了眼打火机：“以后别来了。”
“别别别！”宋姐站起来，“姐错了错了！下不为例！”
乔灼一不作声，抹上洗手液，仔细搓手，擦干戴上手套，抬着手肘眉眼森冷，下巴朝纹身床一抬。
宋姐走过去：“你这人，每回来你这，我都感觉像上手术台。别家是绣花，你拿个纹身机跟手术刀一样——”
“噗嗤——”小罗笑出声，下一秒便猛地闭上嘴，已经来不及了，他亲爱的老板瞪着他，“重、新、消、毒。”
“诶——不至于，”宋姐阻止，“又不是真做手术。”
乔灼一看她：“那你去别家。”
宋姐手动捂嘴，等消毒结束躺下，攥紧一旁的玩偶，颤声道：“那个、你悠着点。”
“怀疑我技术就走。”乔灼一回。
“诶呀错了错了！”宋姐紧闭双眼，“来吧！”
乔灼一喊了声小罗，小罗忙三两步跨过去，替他戴上耳机。
这图细节多，乔灼一一门心思扎进去，都没顾上休息，只在滴落汗水时要小罗给房东打电话，平静地威胁对方：“新空调明天不到，我们就自己买，从房租里折算。”
对方立马表示明天一早就来。
进度过半，宋姐眼尾又划过两行清泪，说话声带了鼻音：“老乔，缓缓。”
“嗯。”乔灼一放下纹身机。
小罗拿给宋姐递上点心，乔灼一拆了根棒棒糖，等她缓得差不多，舌头一顶，左侧腮帮子鼓起，“继续。”
血迹渗出、拭去，勾线、下针、上色，乔灼一转了下脖子，调整手势继续。
墙上的时针又走过两圈，宋姐才终于听见一声天籁——“好了。”
乔灼一直起身，砸了几下后腰，嘶，耳朵甚至能捕捉到咔咔声。
“……至少五个小时再拿掉保鲜膜，洗澡用沐浴露清洗……别剧烈运功……尽量远离宠物……”小罗拍完照照旧唠叨保养细则。
宋姐只顾得上打量成果，满意得不行：“老乔，啧，你在这小地方窝着，屈才了。”
“你认真点听。”
乔灼一靠着沙发闭目养神，微仰着头，寸头最考验五官，本是精致中透着点秀气的样貌，奈何不怎么修边幅，胡茬和花臂加持，像是港片街头扛着棒球棍的领头人物 。
宋姐不怵他，无所谓道：“诶呀，知道了，我又不是新手。”
乔灼一揉着手腕：“上回差点被猫挠的是谁？”
“放心！这段时间送我妈那了，等纹身没问题了再送回来。”宋姐漫不经心地凑近落地镜。
乔灼一透过镜子看她：“最近家里还成？”
宋姐眼神落在锁骨处，停顿一秒，回：“好得很。”
乔灼一又闭上眼。
小罗把打印好的保养细则递过去：“姐，微信上也给你发了一份。”
“还是小罗细心！”宋姐拿过药膏，“走了啊。”
乔灼一彻底滑倒在沙发，小罗走时，他也只眨眼表示知道了，门被阖上，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肚子唱起响亮的哀鸣，蜷缩在沙发里的人才抻了抻四肢，起身下楼。
老街住户睡得早，商铺也大都在九点半之前就关了门，这会儿，银杏树掉下几片叶子都能听出来。
楼道里的灯有些接触不良，随着一阵滋啦声，彻底陷入黑暗。
乔灼一后背一阵冷汗，抓紧扶手借着月光往下走，转过弯见到冒着绿光晃动的物体，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靠！什么鬼？！”
“乔老板？”“绿光”仰起脸。
乔灼一缓过神：“谈渡？”
“是我。”谈渡拍开身后的灯，乔灼一才看清是他的手机屏幕发着绿光。
“基金。”谈渡晃晃手机，“吓到你了？”
“没、有。”乔灼一脚下踩得极重。
谈渡笑了下：“乔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晚？”
关你屁事。
乔灼一越过他，出门右转，透过TD窗户，能看见谈渡拎着两只袋子经过他的越野，慢悠悠跟在身后，估计是去扔垃圾。
越过银杏树到车棚，一辆摩托车孤零零停着，乔灼一骑上车调头，果然见到谈渡把原封不动的红色袋子扔进垃圾桶。
每回都跟拿到什么稀罕物什似地收下别人的东西，转头就扔了。
这种做派，乔灼一从小到大不知道见了多少回，那种恶心感还是只增不减。
油门一拧，摩托车几乎擦着越野车头而过。
乔灼一瞥向后视镜，越野主人全然没在意他的挑衅，正低头咬住手里的烟，似有所觉，掀起眼皮看向他，笑着挥了挥手。
轰——
穿出老街，再拐过两个弯便是烟熏火燎的桥头，每家夜宵摊都坐得满满当当。
乔灼一直奔“老范炒粉”，大块头老范给他单独支了个小桌，“今儿怎么这么晚？又搞复杂图了？我就说你……”
乔灼一幽幽望向他：“饿。”
老范啐了声，起身点火，抡起锅铲，鸡蛋、豆芽、青菜，在半空中交汇又落回滚烫的锅底，被大火激发出香味。
乔灼一坐在小马扎上，抓了颗薄荷糖含嘴里，身后灯火通明，视线越过栏杆，江面平静幽暗，对岸已经陷入沉睡。
隔着的马路半明半暗，树影摇晃，一辆车子停下。
热气腾腾的炒粉和印着TD的纸袋子同时上桌，老范抬眸：“哟，谈老板来了啊！吃点啥？”
“不了，”谈渡说，“嫂子要的豆子。”
“哟，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让小乔带上不就……”
“没空。”乔灼一挥手，“你这怎么还有苍蝇。”
“哪来的什么苍蝇！”老范朝他后脑勺抬手，乔灼一迅速朝右低头，抽过一双筷子抵住他手腕，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口炒粉。
“乔老板身手不错，”谈渡笑了下，“我反正顺路，里面还放了一小袋新豆子，给嫂子尝尝鲜，喜欢的话，下回再带点过来。”
“诶，好！谢了啊，等哥一会！”老范迅速装了袋卤味回来，“带回去吃。”
袋子送过去半路被截了胡。
乔灼一抓着袋子收回胳膊：“他不喜欢。”
“我喜欢。”谈渡手指勾住提手，手掌穿过去翻转，提手整个挂到手腕。
乔灼一掀起眼皮，对方微弯着腰，镜片后的眼神恰如江面般幽深，手背感受到一抹痒意。
对方抓住袋子，似是不小心蹭到，只一秒就挪开，眼睫垂落，看着他说：“乔老板，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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