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次出海，圣地亚哥的小船“决心号”划破黎明前粘稠的黑暗，驶向墨西哥湾流那变幻莫测的胸膛。船尾拖着一条虚弱的白色航迹，如同老人绵长而徒劳的叹息。他的双眼，深陷在风霜蚀刻出的沟壑里，依然固执地扫视着海面，像两块拒绝熄灭的、干枯的炭火。钓索垂入深不可测的墨蓝，纹丝不动，沉默得如同嘲讽。
太阳从海平线上挣扎着爬起，把稀薄的光泼洒在起伏的海浪上。船头撞碎一个浪头，冰冷的海水溅上甲板，也溅上老人嶙峋的手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咸涩的滋味。桶是空的，鱼舱是空的，胃袋也是空的。第一千零一次。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坠在心上，比任何一条未曾上钩的大鱼都更沉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海水在船身右侧，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像一锅突然沸腾的银汤。一个身影破水而出，带起一片闪烁的珠光。她半身浮在水面，湿漉漉的长发是海草般的深绿，缠绕着光洁的肩膀，皮肤白得晃眼，像海底最珍贵的贝壳内壁。一条覆盖着幽蓝色鳞片的鱼尾，懒洋洋地搅动着海水，搅碎了一片片金色的阳光。
“哟嗬——”一声清脆又带着奇异回响的呼唤，打破了海的沉闷。海妖用手掌快活地拍打着“决心号”饱经风霜的船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水珠四溅。
圣地亚哥缓缓转过头。他的动作很慢，像一株在海底浸泡了千年的古木。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个非人的造物身上，没有惊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这海妖的出现，不过是这片吞噬了他所有好运的大海，又一次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老头！”海妖歪着头，尖尖的耳朵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脸上挂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笑意，“你瞧瞧你！”她的声音像裹着蜜糖的冰凌，清脆又冰冷，“真可悲呀！”
她碧绿的眼眸里跳动着纯粹的恶意，仿佛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物。她伸出一根纤细得不像话、指尖带着蹼的手指，隔空点着圣地亚哥沟壑纵横的脸，点着他枯瘦佝偻的身体，点着他空空如也的破船。
“又丑！”她咯咯笑着，尾音拖得长长的。
“又老！”笑声更大了，像碎玻璃在碰撞。
“又穷！”她拍打着水花，溅起的水珠落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还——捞——不——上——鱼！”她一字一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尖啸着唱出来的，带着海潮般的回响，“哈哈哈哈哈——”她猛地向后一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整个身体在笑声中剧烈地起伏，拍打出的水花几乎要溅湿老人的裤腿。那笑声肆无忌惮地撕裂着海面的宁静，比任何风暴都更刺痛圣地亚哥的耳膜。
圣地亚哥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那妖异扭动的身影和刺目的阳光。他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没有一丝牵动，仿佛那锥心刺骨的嘲笑只是掠过船帆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慢慢转过身，动作带着筋骨摩擦的滞涩声响，背对着那喧嚣的、非人的存在。他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伸向船舱底部——那里安静地躺着他的鱼叉。
木柄入手，粗糙而熟悉，带着被无数次汗水浸透又风干后的沉实感。冰冷坚硬的铁尖，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线森然的寒芒。他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截从自己骨血里抽出的肋骨。然后，他缓缓地转回身，面对那仍在浪花里翻滚、笑得花枝乱颤的海妖。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狂笑的、湿漉漉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船板，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进海妖刺耳的笑声里：
“海妖汤，”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有人试过吗？”
空气骤然凝固。
海妖那尖锐得足以刺穿云层的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瞬间断在了最高亢的音符上。她碧绿的眼眸猛地睁大，里面倒映着老人枯槁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柄沉默的、闪着幽光的凶器。前一秒还肆意张扬的狂笑，此刻僵死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只留下一个空洞扭曲的表情，像一张被揉烂又丢弃的纸。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瞬。只有海浪不知趣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哗——”声。
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
海妖像一条受惊的鳗鱼，猛地扎入水中，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幽蓝色的残影和一片剧烈翻腾的白沫。墨蓝色的海水瞬间吞没了她，只留下一串仓皇失措的气泡，“咕噜噜”地争先恐后涌上海面，然后“啵啵”地破裂、消失。海面剧烈地荡漾开去，金色的阳光在动荡的水波上疯狂跳跃，刺得人眼花。片刻之后，涟漪散去，海面重新变得平滑如镜，仿佛刚才那妖异的存在和那场喧嚣的嘲笑，都只是一场被阳光晒化了的幻梦。
“决心号”的甲板上，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渍，在阳光下迅速蒸发。圣地亚哥依旧握着鱼叉，像一尊被遗忘在船头的礁石雕像。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海妖消失的那片水域，又缓缓移开，望向更远处空茫的海平线。他布满青筋的手背，被刚才溅起的海水打湿了，咸涩的水珠沿着深陷的皱纹慢慢往下淌。他沉默着，像一片被风吹干了的海绵。
***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灰蒙蒙的海雾像一层薄纱，慵懒地笼罩着尚未苏醒的海面。“决心号”随着平缓的浪涌轻轻摇晃，吱呀作响。圣地亚哥坐在船尾，布满厚茧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段旧钓线，正慢条斯理地修补着一个磨损的结。他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这世间唯一重要的，就是指尖这线结的牢靠。咸湿的海风带着凉意，钻进他敞开的旧衬衫领口。
船身右侧的海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动起来，搅碎了那片灰青色的平滑镜面。一串细密的气泡“咕噜噜”冒出，紧接着，那熟悉的、覆盖着幽蓝鳞片的鱼尾轻轻一摆，搅起一小片白色的浪花。湿漉漉的绿色长发率先浮出，然后是那张苍白、带着非人妖异感的脸庞。海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
海妖碧绿的眼眸里，混杂着一丝惊魂未定和一种被冒犯后的恼怒。她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不再紧贴船舷，但那双眼睛却牢牢锁在圣地亚哥身上，像盯着什么稀奇的猎物。她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似乎要重新凝聚起昨日那种肆无忌惮的嘲讽力量。
“老头！你——”那带着奇异回响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找回熟悉的节奏和尖锐。
“呼啦——”
话音未落，一片巨大的阴影带着风声猛地在她头顶上方张开！那张被海水浸泡得发黑、沉甸甸的旧渔网，像一片不祥的乌云，被老人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臂精准地抛撒而出。网坠划破空气，发出短促的呼啸，网眼在熹微的晨光中瞬间扩张至最大，边缘的水珠闪烁着冷光，然后急速下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捕猎者的决绝。
“……！”海妖的指控被硬生生堵回喉咙，化作一声短促的、受惊的抽气。她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两点针尖，映出那当头罩下的死亡阴影。那张网来得太快、太突然、太不讲道理，完全超出了她认知中一个枯槁老人应有的速度和力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声音不再清脆，反而像某种受惊的海鸟，凄厉而扭曲。幽蓝色的鱼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命拍击海水！“哗啦——”一声巨响，炸开一大片白得耀眼的水花。她的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向后下方激射，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蓝色水痕。
沉重的渔网紧贴着她惊惶下潜的尾鳍边缘，“噗”地一声砸入水中，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和无数细小的气泡。网绳瞬间绷紧，徒劳地在海水中晃荡，只兜住了几片被惊起的、可怜兮兮的银色小鱼鳞。
海面剧烈地动荡着，白色的泡沫疯狂翻涌，久久不能平息，记录着刚才那电光石火的生死一瞬。
圣地亚哥站在船舷边，微微探身。他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搭在粗糙的船舷上，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微微鼓起。浑浊的目光投向那团渐渐扩散开来的浑浊水花和兀自摇晃的网绳。海风拂动他花白的鬓角，带着咸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深海的奇异气息。
他嘴角的线条，那刀刻般坚硬、几乎从未有过变化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一块被海浪侵蚀了千年的礁石，在某个瞬间，极其偶然地松动了一粒砂。
一个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混在海浪的叹息里，飘散在带着咸腥的晨风之中：
“今天，”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重量，“捞到了一条吵死人的鱼。”
网绳还在晃动，沉甸甸地坠入幽蓝。
突然想写一篇老人与海的同人，大概是这样：第一千零一次出海后，老人发现了一只海妖，或者说美人鱼。海妖欢快地拍打着船舷：“老人啊，你真可悲，又丑，又老，又穷，还捞不上鱼，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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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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