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得意洋洋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等待着预想中的恐惧、愤怒，或者哪怕是一丝卑微的乞求。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老人那双浑浊、平静、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她期待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像看着一块会唱歌的礁石。
这彻底的静默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的得意火焰。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恼怒。
“哼！”她冷哼一声，试图用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装死吗？还是哑巴真的治不好了？”
圣地亚哥仿佛没有听见。他浑浊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望向这片色彩斑斓的珊瑚礁更深处。那里，除了一些被海浪冲刷上来的、同样无法食用的破碎贝壳和小珊瑚块，依旧空无一物。没有水洼，没有遮蔽。只有坚硬、美丽、致命的荒芜。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布满老人斑和裂口、关节粗大变形的手，颤抖着撑住了身下冰冷粗糙的珊瑚表面。嶙峋的脊背弓起，像一张被拉得过紧、随时会崩断的旧弓。他试图用膝盖顶住地面，支撑起这副被风暴、饥饿和干渴反复摧残过的躯体。
海妖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恶意的期待。看你能撑多久？
老人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干枯的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绷紧、抽搐。他花了巨大的力气，才勉强将上半身抬起一点。膝盖刚刚离开珊瑚面，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脱感就如同巨浪般袭来！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舞。支撑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像两根被抽掉筋骨的朽木。
“噗通！”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的撞击声。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回坚硬的珊瑚上，嶙峋的骨头与尖锐的棱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受控制地翻滚了一下，整个人朝着珊瑚礁边缘、那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海水滑去！
海妖碧绿的眼眸猛地一缩。
就在老人的半个身体几乎悬空，眼看就要坠入冰冷海水的瞬间，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猛地抠住了一块凸起的、边缘锋利的珊瑚！指甲瞬间劈裂，鲜血混着海水渗了出来，染红了那瑰丽的珊瑚表面。他的身体险险地挂在了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那呼吸声，不再是风暴中压抑的呛咳，而是如同一个破旧风箱被拉到极限，发出巨大、沉重、撕扯般的“呼哧——呼哧——”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摩擦音，每一次呼气都像是生命在艰难地挤压出最后一点气息。这声音在寂静的珊瑚礁上异常清晰，异常刺耳。
海妖脸上的恶意和期待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游近了一些，停在老人悬空的身体下方，海水刚好没过她的腰线。她微微歪着头，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困惑。她伸出那根纤细、带着透明蹼膜和尖利指甲的手指，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好奇的试探，轻轻地、戳了戳老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侧边。
指尖传来的是单薄皮肤下滚烫的温度，以及那如同困兽般疯狂搏动的心跳和沉重肺腑的震动。那巨大的、痛苦的呼吸声，毫无阻碍地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她的意识深处。
她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如同深水炸弹般在她脑海里炸开。
这片广阔无垠的大海上，有多少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船员？他们乘着漂亮的帆船，在星光下吟唱浪漫的歌谣，憧憬着与神秘海妖的邂逅，把她的传说编织进最旖旎的梦境里。他们看到她，会惊呼，会赞美，会为了她一句话而神魂颠倒，甚至心甘情愿跳下海来追寻她的幻影。
而她呢？
她在这里。在这片连海鸟都嫌贫瘠的珊瑚礁上。面对着一个又老、又丑、又顽固得像块礁石的老头。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嘲笑、威胁、风暴、囚禁……甚至现在像个傻子一样，用手指去戳他那快要散架的、喘得像破风箱一样的胸膛。
为了什么？就为了听他说一句话？一句可能比海底的淤泥还无趣的话？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自我怀疑，瞬间淹没了她。之前所有的得意、愤怒、征服欲，都在这巨大的荒谬感面前变得可笑至极。她感觉自己像个在沙滩上对着空贝壳较劲的蠢螃蟹！
“呼哧——呼哧——”老人沉重的呼吸还在持续，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她混乱的思绪。
海妖猛地收回了手指，仿佛被那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震动烫伤了。她碧绿的眼眸里，困惑迅速被一种强烈的烦躁和……索然无味取代。她看着老人依旧死死抠着珊瑚边缘、青筋暴突的手，看着他紧闭双眼、痛苦喘息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场“游戏”不仅毫无乐趣，而且……脏兮兮的。
“没意思！”她悻悻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嘟囔了一声，声音不再清脆，反而有些闷闷的，“真没意思！”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似乎想甩掉指尖那种不舒服的触感和心头那股莫名的憋闷。她不再看那个挂在死亡边缘、只剩下沉重呼吸的老人，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烦。
“喂，老头！”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和虚张声势的冷漠，“听着！你不理我，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烂在这里吧！喂海龟也好，晒成鱼干也好，随便你！”
她说完，似乎连等待一个（不可能的）反应都嫌多余。幽蓝色的华丽鱼尾猛地一摆，搅起一片不小的浪花，冰冷的海水甚至溅了几滴在老人惨白的脸上。她的身体如同融入水中的一道蓝色幻影，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猛地扎入了墨蓝色的深水之中，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和几串咕噜噜上升的气泡。
珊瑚礁上，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有老人那巨大、沉重、撕扯般的“呼哧——呼哧——”呼吸声，还在固执地回响着，如同这片美丽刑场上最后的、孤独的心跳。他依旧挂在珊瑚礁的边缘，手指抠得发白，鲜血在瑰丽的珊瑚上留下刺目的红痕。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绚丽的珊瑚骸骨上。
老头不理海妖，试图站起来，但他没有力气，又跌倒了，还险些摔进海里。海妖凑近，用尖利的指尖戳戳他，他的胸膛发出巨大的呼吸声，海妖听着，突然有些困惑——她在干什么？那么多年轻帅气的船员在海上漂流，憧憬邂逅美好的海妖小姐，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一个又老又丑还顽固的老头较劲？“你不理我，那我就走了，你一个人死在这里吧”海妖悻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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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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