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山谷中穿行，两侧山峦叠翠，树木葱茏，薄薄的云雾在山间流动，把绵延起伏的山岭渲染的如同仙境。
简绎默默看着窗外，真想就此遁入山林，与青山绿水做伴，终此一生。
火车钻进隧道时，他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的凉意渗进皮肤，他听见铁轨摩擦声在耳道里膨胀成轰鸣的潮水，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正被吞入某个未知的腹腔。
最近，他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对劲，突然间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连前同事盗用他的创意，那个马屁精还联合新来的主管处处与他作对，他也只是平静的交接工作，辞职走人。
潘女士见儿子整天厌厌不乐，给他报了个团儿，让他出去转转，散散心，调整好心情再考虑以后的事。
简绎想出去透透气，但对老妈规划的旅游路线无感，出发当天临时起意，跟团长报备后离开队伍，中途买了这张到木村镇的车票。
他们家以前住在千华山脚下，简绎十来岁的时候，才因为老爸工作调动搬进城里。爷爷奶奶一直留在老家，前几年相续过世，但木泉村至今还保留着简家老屋。
“喀嗒——”
车轮与铁轨衔接处的震动让简绎回过神。
隧道尽头的光晕在扩大，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灰白色眼睛。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七分，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木村镇欢迎您”。
出站口的阳光亮得刺眼，简绎眯起眼，看见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千华山的秀丽风光，底下小字显示气温21℃。微风拂过，沁凉舒爽，他后颈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老家的气候就是比海市舒服，体感至少要比那边低十来度。
因为是个小站，下车的人不多，简绎给老妈回个电话的功夫，旅客和接站的人都不见了。
站前广场空荡荡的，路边客运站的铁皮牌子晒得翘了边，去木泉村那班车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叉，墨迹沿着铁锈晕开，像干涸的血渍。
简绎只好沿着出站口继续往前走，想看看能不能找个出租车什么的。
很快，他便走出车站范围，进入一条商业街。
马路两旁都是样式统一的两层小楼，一楼大多是小超市，美容美发，五金农具之类的门店。这几年农村发展势头迅猛，木村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前的街道和建筑，明显和记忆中的老街不一样。
转眼走出去半条街，也没看到出租车的影子，简绎左右张望，见对面有几个老头儿正在下棋，便走了过去。
“大爷，这附近有出租车么，我想去木泉村。”
下棋老人执子的手突然顿住："木泉村？"棋子落盘发出脆响，"后生可畏啊，那地方..."
他话未说完便被对弈者重重咳嗽打断。
接话的老头眼神闪烁：“出租车我们这儿没有，就是偶尔看见一两个也是从市里过来的，你回城可以，他们一般不往乡下跑。”
“我记得有趟大客……”简绎以前回来过一次，多少有点印象。
不等他把话说完，老头便道："去年泥石流冲垮了进村主路，大客车早停了。”
“现在都走野狐岭，那条路可不好走，”最开始说话的老人，摩挲着手里的“炮”，“这个点票房子关门，拉私活儿的都回家了，你不如找个旅店住下，明天上午车多，说不定还能碰上顺路的捎你一段。”
简绎道过谢，转身离开时看到几个老头凑到一起私下议论，因为声音小，他只隐约听见“不干净”三个字。
简绎走出去十来步，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老头追上来道：“你要去木泉村？”
简绎点头。
老头儿咧开嘴，露出两颗金牙，他指了指身后三轮车，伸出两个指头：“二十元，我捎你一段。但是先说好，我只送你到野狐岭，不上坡儿，那儿离木泉村也就一里多地，你得自己走两步。”
在简绎印象里，木泉村离小镇不远，现在才两点多，要是老房子不能住，太阳落山前就是走路他也能赶回来，便应道：“也行，那谢谢你了。”
他跳上车，车斗里堆着空鸡笼，铁丝网上粘着几簇灰褐色羽毛，简绎把笼子往另一侧推了推，靠边坐下。后视镜蛛网般的裂痕将他的脸割成碎片，如同被利爪撕碎的旧照片。
柏油路在第三个弯道戛然而止，塌方的黄泥堆上插着块木牌，上面写着“南沟封路”，木牌顶端残留着几绺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乱舞。
三轮车左转，冲上羊肠道，蹦跳着继续前行。
车斗里突然响起细碎的抓挠声，简绎低头发现鸡笼底部渗出暗褐色粘液，他挪动身子往外靠了靠，不经意间手指被笼子边缘翘起的铁丝划了一下。
正在这时，三轮车停在岔路口。
“到了。”
简绎抬眼看去，只见两条土路在暮色中如同干枯的树根伸向不同方向。通往木泉村那条淹没在一片杂树林里，林子边缘几棵老槐树裂开的树干爬满藤壶状瘤结，像是某种生物产下的卵鞘，在薄雾下慢慢蠕动。
简绎下车，刚要掏钱，老头却死死按住他手腕，简绎微微皱眉，感觉老头皮肤冷得像块儿冻肉。
"苹果。"
混着口臭的寒气喷在简绎脸上。
"给我苹果，不然你走不出这片林子。"
简绎甩开手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老头喉咙里喷出来。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连钱都忘了拿，慌忙爬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掉头就走。
车头灯突然亮起，在不知何时暗下来的山林间投射出扭曲的光斑，简易余光瞥见一道飘忽的人影在林子边儿上一闪而过。
“呜——”
山风变得凄厉起来，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枯枝断裂声从背后炸响。
简绎猛地回头，白衣女人正贴着他的脊背站立，脖颈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裂开的嘴角滴落黑血：“苹果……给我一个……”
简绎被吓得踉跄后退：“你你你，别过来！”
女鬼倾斜着身子紧随其后，拖着一头乱发离地半寸低飞，脸上挂着诡异笑容，始终和简绎始终保持不到一尺的距离。
“苹……果……”
简绎想起老妈给他整理背包时塞了很多水果零食，连忙反手摸出袋子，拿起一个苹果远远的抛了出去。
女鬼嘴里呜咽一声，立刻飞扑过去。
简绎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慌乱中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摔倒。他顾不上查看伤处，赶紧爬起来，一抬头正对上女鬼惨白的脸。
她正以诡异的姿势，倒折腰身，盯着简绎，简绎慢慢站起来，女鬼也跟着缓缓升高，腐液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枯叶上灼出缕缕青烟。
一袋子水果散落一地，现在简绎手里只剩最后一个苹果，他奋力朝林子里抛去。
女鬼扑过去捞起苹果，转身獠牙毕露的刹那，忽听头顶破风声传来。
简绎原地跃起，借着树干反弹的力道，旋身一脚，狠狠踢在女鬼天灵盖上。
“啪——”的一声，女鬼如遭雷击，蹲在地上，颤巍巍伸手去摸，枯枝般的手指立刻被头上蹿起的幽蓝磷火点燃，指骨末端瞬间碳化，长发化为灰烬，她用两只秃掌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着尖声嘶吼。
简绎双脚落地后，掸去衣服上沾染的磷火碎屑：“怎样，爷爷的苹果好吃么？”
没错，简绎会武术。
他的体育细胞特别发达，画重点，是“特别”发达。
所有的竞技类项目他都喜欢，尤其擅长武术，什么擒拿格斗，刀枪棍棒，拳脚功夫更是一学就会。
而且天生异于常人，他能看见鬼。
因此小时候体弱多病，家里为了保住这根独苗，给他请了位武术老师。
教他功夫的周师傅本身就修道，他虽然在这方面学艺不精，但最常用的几种符咒还是会画的。于是刚才绊倒时，用划伤的手指在鞋底画了一道雷符。
师傅说过，遇到鬼，你越害怕，它越嚣张，只有比它凶，它才不敢招惹你。
经过多年实践，简绎得出结论，师傅说的没错。
他上前两步，一脚将女鬼踹翻：“问你话呢，苹果合不合口味？”
女鬼头顶冒烟，眼中流血，嘴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尖啸，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简绎寻摸一圈，从泥土里抠出一枚上供的铜钱，屈指弹中女鬼眉心。铜钱触及魂体的刹那，方孔突然浮现银色爪痕，硬生生将女鬼按回坟冢。
简绎打开手机照明，光束扫过处惊起成群夜枭，它们盘旋时洒落的羽毛在触及地面前便自燃成青绿色火苗。
山风卷来裹着檀香的腐朽气息。
简绎微微皱眉，恍惚间好像看见树影深处，翻飞的鸦羽化作一幅闪烁着点点金光的玄色衣角。他暗暗警惕，这林子里难道还藏着更厉害的角色？
一张未燃尽的黄符从树冠飘落，边缘焦黑处残留着新鲜墨迹。简绎接住的瞬间，符纸突然自燃成青雀形态，鸟喙开合，吐出周师傅的烟嗓："臭小子又惹事..."
话音未落便化作墨香消散，余烬在泥地上撒成点点星光。
简绎心中一暖，却不敢久留，从背包里翻出半瓶白酒，自己先灌两口，然后倒在女鬼坟前，最后一滴坠地时，整片坟茔突然响起梵铃清音。
“喝了我的酒，刚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再敢出来作祟，我叫你连鬼都做不成。”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雾就开始消散，天光变得明亮起来。
简绎长舒一口气，扔掉空瓶子，沿着羊肠小道转了个弯，没走几步就到了山顶。
现在正是春意盎然的五月，草木旺盛，野花遍地，他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山坳里，疏疏落落升起几缕炊烟。
儿时记忆中的画面和眼前村庄重叠。
木泉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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