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双刀，模样形状凑巧地跟风祈相似，色泽却大为不同，一柄血红，一柄幽黑，血红刀面流动袅袅玄气，幽黑刀面则透着若隐若现的玄红。
仅一眼，祁樾就觉得此物邪性十足，盯着看久了，恐怕心神都要被摄进去。
“打造此双刀的原料，可是深埋宫中栽种血森罗的血壤下，浸润八十一日取出，叫宫里最好的器将打造出来，设计图纸还是本座亲自为你画的。瞧你看的如此着迷，必定喜欢得紧吧。”潺娘笑眼眯眯。
厄邪宫中惯使玄器的，人人都有把称心如意的武器，祁樾早早舍了风祈，入登天煞塔就没有佩器傍身，进了厄邪宫自是不被允许的，那么分配合适玄器的任务，就落到直属上司头上。
祁樾不是没料见过这种情况，他靠离无音给的奇药掩盖苍境玄力的气息，伪装成森罗族玄修，在登天煞塔里就受到过魔气侵蚀，只是那种程度对他还造不成多大影响。潺娘所赐的这套双刀，魔气远比想象中浓重，他要是长期随身携带，积流成海，早晚被彻底侵噬。
他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在此之前能否成功唤醒慕青晷。可以确定的是，此刻若是不接受，就连知道自己底线的机会都没有。他必须通过这个机会接近森罗，最好是能留在其左右，才有接触到慕青晷的可能性。
看着座下拿起匣中双刀，并捧在手心自己观赏的人，潺娘脸上笑意渐浓：“本座就知道你会喜欢，且为它取个名儿吧。”
祁樾忍住几丝魔气的钻入：“属下不才，就叫它湮心罢。”
这个名字，不是祁樾自己想的，出处是森罗境内北部一座叫湮心的连绵群峰，眼下恰觉得极配这套双刀，于是就地取材拿来用了。
他是从血瞳女口中得知这个地名，包括曾经发生在此群峰间一座村落的故事，有关所谓的邪神袭应。
数千年前，湮心群峰深处有片村落，约莫上百户人家，有自己的风俗习惯，算得上一座与世隔绝的部落。袭应少时常喜游历四方，曾到达过此地。原本只是想一睹山间清新秀丽景色，不曾想一时难舍离去，寻了处视野极佳的高树，夜里躺在枝杈间栖眠，未入深睡，就让一通嘈杂吵醒。
袭应睁眼就见不远处火光跃跃，那边有片村落，数以百计的人影影绰绰，人头攒动，拥拥闹闹围成一圈，人人面上似是挂着悦色。
兴许是什么有趣好玩的活动，袭应心道，登时困意全无，起身轻盈越过几棵树，想离得近些看。
人群中间，是一座用石块潦草堆砌的圆台，圆台中间，立了座刑架。
一个枯瘦身影被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押来，人群寂静片刻，千道目光齐齐盯住那道身影，薄如纸片，风一刮就会飘走的样子。那些目光的喜悦转变成愤怒，没等他被押上邢台，憎恶目光化成的刀子，就能把他千刀万剐。
“烧死他，烧死他！”
人群里不知谁带头呐喊，引起成片应和，呼吁声愈发响亮，如潮如涌，如雷隆隆。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举着火把的人挥着火焰，同仇敌忾的群众握紧拳头，随阵阵呼喊举过头顶。
壮汉把少年死死勒在刑架上，深怕稍微捆松点，这个骨瘦如柴的祭品就要漏出绳去。
又有些人目带怀疑：“你说，这干巴巴的，连块完整的肉都没有，神尊会喜欢吗？”
边上人回答：“又不是送去给神尊吃的，肉多还是少有什么关系。选这毛头小子当祭品还便宜了他嘞，咱们这位神尊仁厚心慈，说不定见他可怜，就帮他把病治好了呢。”
“这么说，当祭品也不算什么坏事，承受些痛苦就能到神尊面前，兴许讨得神尊欢心，还能留在身边。”
“所以即便祭祀手法残酷，每每还是有不少人争着当祭品，这次情况特殊，让这小子占了便宜。如此罪孽深重之人，他怎配！呸！”
那人说着，朝祭台方向啐一口唾沫。
下一瞬，当众断了颗门牙，周围人惊惶惶，齐齐朝玄力飞来方向望去，一老妪拄杖而来，年近八旬，柱状奇异且充满巫性，面上皱纹沟壑交错，一双眼睛仍炯然有神，扫视一周躁动人群，顿然静的鸦雀无声。
“祭台神圣，祭礼肃穆，岂容你放肆撒泼！”老妪不仅双目透着这年岁不会有的精神，话音更比多数年轻人还要中气十足。
那人捂着满是血的嘴，再痛也不敢露出表情，吓得瞳孔颤抖，往往这种情况，他就会被选为下一次祭祀的祭品。有些人虽嘴上都认为当祭品不是坏事，打心里仍旧难避对死亡的恐惧。
这种恐惧越在心里滋生，就越两股颤颤，没等老妪开口下言，那人就扑通一声跪地，不住磕头央求：“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愿意把家里所有会下蛋的母鸡献出来赔罪，求求般阿大祭司饶我一命，不要选我为下一个祭品啊！”
老妪好笑道：“既是你犯错，为何要让家中母鸡顶罪，我也必须按律行事，来人啊。”
她挥挥手，刚才那俩个壮汉就大步上前，一人提起一只手臂，不顾那人如何哭喊挣扎，又气到满嘴咒骂恶语，轻松地像提一只凳子将人拖了下去。
杀鸡儆猴，再也没有人敢妄自议论。
般阿走至台前，长杖威严一柱，周边执事者各司其职，按照祭祀流程行参神、供献、侍神三礼，念完祭文，在周围众人再度高呼烧死少年的喊声中，般阿点燃手中火把，就见少年正微微抬头看着她，干裂双唇张张合合，像在说什么话。
其他人听不见，但般阿听得见，她举着火把走近，脸上已是泪笑交杂，湿润嵌进沟壑皱纹里，在暖橙色火光中闪烁：
“那乌乖，火焰是长离神尊派来接你的使者，他会帮你治好疫病，今后夜里，再也不会被痛醒，能一直睡好觉，做好梦。姥姥也舍不得那乌，但等你去了神尊那边，他定会待你比我还好，姥姥只希望那乌能永远安康喜乐。”
说完，不等那乌摇的像拨浪鼓的脑袋，闭目将火把一丢，背过身去，不再忍看。
火势沿着柴堆烧开，很快漫到那乌腿间，这个仅十多岁的孩子竟憋着泪没有片声叫喊。
可大火才燃不久，就让阵骤然挂来的玄风呼灭。
众人吃惊，又嗡嗡闹闹起来，外加左顾右盼，试图找出暗中捣乱之人。要知这火非普通的火，般阿在当中注入了玄力，使其不那么轻易熄灭，这阵风只是轻轻一刮，就把熊熊烈火舔舐干净。
“何方神圣，躲躲藏藏，敢破坏祭祀，怎的就不敢露面！”
袭应没想躲藏也没必要，从树上几跃而下，轻盈落地，立在般阿众人和那乌之间，指尖微动，捆住那乌的绳子节节崩断，依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人扶稳，稍施仙力，为其治疗病痛。
别人可以不认识，但般阿不会不认得。部落中但大祭司，在民众眼里，不光有主持祭祀的职责，还是唯一能与神明对话的存在。且不说她平日是否真能通神，至少对那位长离神尊的了解，是最深厚的。
打量面前之人，墨发蕴着玄红，眉间一长离火印，一身炽焰色衣袍，玲珑珠串细铃点缀，因神力浩荡，甚至在周身形成泛浅光的轮廓。最令般阿肯定来者是他们世代敬仰的长离焰神的是，那张明媚漂亮脸上，挂着的柔意亲仁。
仅此一眼，般阿再也不敢抬头看袭应的脸，长杖平放于地，退开数步双膝跪地俯伏：
“长离唳日，耀阳毕现，明之所至，灾厄尽湮。老民乃湮心部落持杖大祭司般阿，不知神尊亲临，鲁莽冲撞神驾，心诚惶恐，还请神尊赐罚。”
众人见此，惊得瞠目结舌，不敢懈满，扑通扑通跪了一地，随般阿一齐道忏悔之词。
袭应周游世间数百年，一直自封神力，隐藏神明特征，此次原本亦如此，谁料恰撞见对于他的祭礼，用的还是活人祭，绝不可放任，化回神明模样亲自制止。
“冲撞乃无心之举，未见到本尊前，不知晓何人所为，不过正常反应，可以原谅。但你身为大祭司，明知本尊喜什恶什，还要用活人献祭本尊，口口声声说明之所至灾厄尽湮，还在本尊眼皮底下让这么小的孩子陷入灾厄，不是活活打本尊的脸么？”
袭应脸上天然的柔意亲仁，此时叫愠怒掩盖了大部分。依缈在后头打了个寒战，她伴袭应身侧百年，头一次见他这般神色语气，看来后者是真的生气了。
般阿何尝不知晓这位长离焰神心胸仁厚，性情温柔，一旦动怒，便是触及底线，在袭应眼里，他们如此行为，罪大滔天。
登时惊惧交加，心腔打鼓，呼吸急促难安。般阿知道现在哭天抢地的诚心悔过也来不及了，正因袭应宽赦仁慈的脾性，总有人怀揣侥幸心里，为一己之私，做出他所不悦之事。
殊不知袭应固然是心软的神，但神明终归是神明，世间不可违逆的存在。
般阿慌忙：“罪民般阿，以活人祭祀，自知罪孽深重，愿受神罚处置。罪民身为大祭司，带头行此恶事，与其他人无关，还请求神尊，成全罪民一人承担。”
袭应垂目叹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为他们开脱，本尊见他们，比你更想烧死这个孩子，此事只会因他们而起，你却颇有迫不得已罢。”
故事末尾，袭应废去部落中所有人的玄力，降下三十载饥荒，但他们亦可到山下，想办法借正当途径换取粮食，换来的不多，总是食不果腹，但总归无人在这场饥荒中饿死。那乌被袭应带走，拖予一户好人家抚养。
因着活人祭的明令禁止，湮心部落这一罚，成了袭应数千年来降下过最严苛的神罚。
那乌？
袭应一日漫步于街道，就见一少年站在前方路中，比第一次见时长高不少，看背影，已是龙姿凤采的少年郎。
听到脚步，那乌负手回头，见着袭应满面惊喜。
欲要迈脚上前，那张少年纯良无邪的笑靥忽闪成另一张面孔，袭应并不认识此人，但脚步顿住了。一老一少两张面容来回转换，频率愈发急促，晕眩、惶然感潮水般席卷来，心跳也随其变幻速度不住加快。
越挣扎越窒息。
肖长悦蓦然睁大双目，脑海一片混沌，耳边唯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笃笃心跳，在大口拼命呼吸后，充斥浑身的惶遽才渐渐退去。
这才发觉眼前天花板是黄沙泥石所砌，也许屋子的主人怕光秃秃太过单调，还挂了些鸟羽和兽牙串成的装饰，窗前有干枯木条编织成的简易屏风，上面还系了几朵仙人球开出的花朵点缀，看样子是新鲜新换的。
他浑身酸痛僵硬，有些地方甚至没有知觉，尤其心口处，稍稍一动就剧痛难耐，没法坐起身，自然无法看见所处之地的全貌。
只有窗外投进来的摇曳烛光，让他感觉眼下正直夜晚。再通过仅能看到的天花板和屏风的风格，猜测他所处大漠之中。
大漠？莫非...
门外传来几阵人语和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打开，害怕吵到他休息，交流的话音在打开门一瞬就停止，有个人蹑手蹑脚走进来，手里端了只托盘，用余光瞥，是换药的工具。
而那个端药进来的人居然是枯骨爪！没死已经是令他很惊诧的事了，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枯骨爪，更叫人意想不到。
直至枯骨爪转过身要他替他拆旧绷带时，叫一双干瞪眼吓得双手一颤，怔然很快转变成喜悦：“阿悦真是体贴，醒了都不吭一声，着实给我个天大的惊喜。”
门外之人听到枯骨爪这话，赶紧小跑到床前，见床上的人果然睁着眼，眉开眼笑：“肖公子你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告诉毒刹大人！”
说完又一溜烟跑出去了。
是个年轻姑娘，肖长悦并不认识。
“我想以阿悦的聪明才智，肯定猜到这里是森罗左势的据点，刚才那姑娘叫祝央，是袭应旧部此代左使祝蒙的女儿，年纪与你相仿。”枯骨爪不问自答。
肖长悦：“我昏迷了多久？”
枯骨爪：“大概半月有余。”
枯骨爪边答边慢慢把肖长悦扶起，为防伤口撕裂，一手绕过肖长悦前胸，托住心口受伤处，动作娴熟，看来肖长悦昏迷这些时日，愣是让他练熟了。
肖长悦抬手替开枯骨爪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枯骨爪一挑眉，轻轻松开肖长悦衣领，为其解着绷带，然后蘸了药粉，轻轻抹着那处细长剑伤：“要是痛的话就说，我调整力道。”
“你有见到陆涯吗？”肖长悦突然开口问。
枯骨爪擦药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肖长悦，他想过对方会问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想到在这个问题来临前，肖长悦更急切于知晓陆辰淼的情况。
“你放心，他是清芷殿的少主，岑杞仙还需要清芷殿的助力，不会拿他怎么样，后来清芷殿的人赶来，把他强行带回去了。”枯骨爪抹完药，把新的绷带一圈圈缠上。
肖长悦点点头：“那就好。所以姥爷还有雀因姨他们...都被封存于岑杞仙的‘万籁俱寂’下了，是吗。”
枯骨爪抿唇不语，片刻又道：“那蛇仙没事，只是仙力耗尽，变回原形，应当在你的纳佩里养伤。景绰及时被她带到涟洞后面，有蕴含溟神力的瀑布保护，也无大碍。盈花谷其他溟族百姓，应当在宋姑娘护送下，通过涟洞那头逃出了盈花谷。而溟神尊和雀因姨，包括其他溟族玄修和圣山玄修都…”
“都因为修为枯竭被‘万籁俱寂’石化。”肖长悦抢过话，语气轻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尤其平常的事。
但越是这样平静，枯骨爪越是无法平静。
“倒是我，怎么还活着？”肖长悦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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