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袭应救下那乌后，和他的联系并没有因此了结，偶有得空，就会去到湮心部落，教他术法，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旁的族人都看在眼里，久而久之，那乌是受神明眷顾的孩子的说法就在部族里传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乌感觉族人看他的眼神从先前的嫌恶，渐渐变得羡慕，变成崇敬，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和他亲近，从前欺负他的孩子们主动寻他玩耍，百般讨好。
不久后，族人就推选他为当之无愧的少祭司，地位一飞冲天，没人敢对他不敬。
那乌聪慧，知道这些都得益于袭应神尊，袭应时常来，不单纯为授他知识，更是想让他在部族能过的好些。
他天赋少见的好，学什么都很快，又是神尊亲自教授，几年之后，就算不是看在长离焰神的面子上，旁人也会敬他三分。而只有那乌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部族大祭司，从袭应开始教授他的那一刻，就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辅其左右的神使。这些年来，没有一个日夜，不是为着这个目标刻苦修炼。
眼下到了年岁，还跟神使的标准差了一截，于是他干脆夙兴夜寐，一心扑在修炼上，距离下一任神使选拔不足半载。
可天有不测风云，没等来神使选拔的消息，等到的却是神尊向天极开战，被一剑贯胸于穹川剑下的消息。
这场仗打得天地玄力衰竭，山崩地裂，河海倒灌，长离神殒，灿域群龙无首，二位神使力不从心，只能堪堪救下很小一部分民众。那乌信誓旦旦，认为以他如今的修为，能保湮心部族无恙，但他险些连自己都没保住。
这场灾祸延续数载，森罗出世，自称是拯救他们的新神，待风雨平歇，大世上下皆唾骂袭应是邪神的时候，恐怕只有他那乌一人，还相信袭应未殒。
奈何原本千年寿数折的仅剩数十，不够，远远不够，必须想办法延长寿命。
“那时森罗初登神位，广招才干修士，我投奔了厄邪宫。”透过跃动烛光，那乌似乎看到当时情境：“我知道聂诚你的徒弟，名义上说，也算是我的师兄，先前在湮心部族之外，听过一些关于他曾经的传言，我越来越坚信，您向天极开战的事，跟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是那时还没有证据。”
那乌要想重新得到失去的寿数，就必须爬到聂诚左膀右臂的位置，到了那个位置，就能得到他赐下的数千年寿命，长辅聂诚左右，介时，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袭应的下落。
他的才干大多来自袭应教授，为了不让聂诚看出破绽，时常变着法去发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日渐得到聂诚赏识和信任，上千日夜的违心和步步为营，终于坐上左使之位。
那乌：“我如愿得到了长生，又随着修为升至仙修，使得容颜不败，往后几千年，明里辅佐聂诚，暗中搜寻您的下落，但从未有过起色。我想，应当是这世上害您之人太多，您不愿出来罢，于是，我又开始筹谋，要将一切伤害过您的人，统统杀死。”
直到十八年前的森罗血弑，他已至仙忠修为，励志要斩尽天下的恶，在他眼里，但凡伤害过袭应的，便是恶。
那乌在森罗血弑中故作假死，待森罗魔兵被击退后，悄然跃上圣山玄机大殿，杀了真正的岑杞仙，取而代之。
“神尊，我等了您数千年，我就知道您一定还活着！”恰时袭应刚吃完饭，抬头就见那乌蓦然激动的样子。
袭应：“如此说来，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那乌还以为袭应真在夸他：“为了神尊，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纵使那乌的出发点没有错，甚至令袭应有些感动，但经过数千年浮沉，最初的憬愿早就变得扭曲偏执。
从那乌说出那句，要杀掉一切伤害过他的人，这句话乍一听没问题，寻常人都会以为他指的是聂诚为首的厄邪宫众，但结合那乌假冒岑杞仙这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袭应：“哪些人，是你所指的伤害过本尊的人？”
那乌眼神阴沉下来，此间不难看出交织的恨意和杀意：“厄邪宫聂诚等众、苍神穹川，以及，那些唾骂过您的人。”
袭应一瞬间难稳镇定，语速很快，生怕那乌打断：“厄邪宫本尊可以理解，他们现在也已经全军覆没，阿川又是为何，还有数千年来，这世上唾骂过本尊的人千千万，现如今世上依旧不少，难不成你要一个个找过去，杀尽千万人？！眼下大世好不容易安宁，你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才高兴是吗！”
“阿川...”那乌琢磨着字眼，满面哂笑：“叫的这么亲密，难道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果决利落地一剑刺穿你？自此你的身躯烟消云散，这还不算伤害过你？还有那些无知信徒，对真正的邪神感恩戴德，却辱骂你，丑化你，还要行仪式给你曾经的神邸去晦，一朝就忘却您曾经所有恩惠，您说他们该不该死？除了灿域的人，苍境人亦对你唾骂不息，这些人，在我看来全都该死！”
袭应：“那乌，你何时成了这样，身为神明当以子民为重，阿川作为天极神明，当初要是不杀本尊，就保不住他的信徒，更不会有现今的苍境，同为神明，本尊认为他没有做错。至于百姓民众，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安居乐业，本尊当年确实给他们带去无可挽回的灾难，酿成聂诚的大错，也是本尊一意孤行的结果，不论如何，本尊都不算无辜。”
“所以我不想让您做神明了，”那乌再也忍无可忍，倏然站起，面神坚决：“做神尊有什么好，永远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我就是见不得您如此。好在我终于找到您，也把您带了回来，从今往后，您就好好呆在圣山，住在固心塔里，只要乖乖地就好，永远不要再以身涉险。那乌觉得您已经千疮百孔，您太累了，累了数千年，那乌早就长大了，以后就换我来保护您，好不好？”
言下之意，就是那乌要将它软禁于此。
袭应蓦然起身，一掌击出，但经脉间本该滚滚流淌的热意没有出现，那看似气势汹汹的一击反倒被那乌轻松捉住手腕。
他想要迅速抽走，奈何那乌抓地太死。
“很吃惊吧？”那乌挑挑眉：“从您踏入圣山那一刻起，就中了我的禁制，被封住体内所有经脉。神尊不要忘了，我上圣山前就是仙忠玄修的修为，前段时间又借助万世开泰大阵，虽未突破仙忠达通缈，但体内玄力已同您不相上下，因此您才不曾察觉。”
袭应依旧抽不回手：“那乌，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好好保护你，想让你过无忧虑的日子，想让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乌回答：“聂诚已死，至于穹川，既然也在许久之前就牺牲神躯神力保住苍境，那苍境的子民在原本罪过之上还要代他受过。因此本尊一一收归所有宗门，且即日起，凡不愿归顺的散修入开泰大阵，其余民众必须信奉长离焰神，若有违者，一律赐神罚。”
亏他原先以为，那乌至少没有聂诚那般不可理喻，如此看来，二者不相上下，他是造下何种罪孽，此生救下并唯二悉心教导过的两人，都落得跟地狱修罗一般无二。
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如此行，唾骂本尊的人只会更多，如何称得上是保护本尊，让本尊没有忧虑？”
闻言那乌眼里闪过一丝犀利森光：“如此，本座不就能找出曾经辱骂过您的那些人，统统杀光了？”
疯了，简直就是疯子，袭应从未有过的心怵，眼皮直跳。
他本身就重伤未愈，又遭受这般刺激，肖长悦明显感觉自己身体状况很不好，忧虑地喊了袭应一声。
那乌目光灼热的盯了他好一会，才敛起兴奋情绪，松开手，蹲下轻轻收拾碗筷：“春夕将临，新岁将至，介时圣山会设宴。我已命人为神尊您裁制赴宴华服，先不告诉您什么模样，好给您个惊喜。”
收完东西，那乌便提着食盒出去了，关上固心塔的门锁好。
春夕前几日，灿都街巷已经热闹起来，初初有了迎接新岁张灯结彩的味道，恰好初步修缮已经完工，城中百姓总算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大灾大难过去，劫后余生的人们通常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再逢上一载之末，今年的春夕氛围较往常浓重许多，还没到当日，气氛已经不输以往当日。
祁樾和慕青晷这几日无时不刻不粘在一起，非要说主动粘的那个，可想而知非祁樾莫属，但慕青晷不再像往常那样故作不屑，超过一刻没见到祁樾，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眼看慕青晷的神识状态已经完全恢复，祁樾就带他在灿都里逛，凡慕青晷目光驻足过片刻的东西，通通让祁樾买了下来。
看着大包小包傍满身的人，慕青晷无奈叹口气：“越影，你没必要买这么多的，很多都用不到，估计只有堆在那吃灰的份。”
越影是慕青晷为祁樾取的表字，为什么是慕青晷而不是他自己，因为祁樾放荡不羁爱自由，即便出生名门，还是很早就出来自己闯荡，没有依靠家里一分帮衬，也从不对外宣称自己身份，早些年在江湖上吃了不少瘪，到了岁数，也把该给自己起表字的事儿忘在脑后。
直到有一次慕青晷问起他表字，才支支吾吾发现自己压根没起。
慕青晷饱读诗书，当即就念出二字——越影。
越影是骏马的名字，潇洒迅捷，飒然骁然，又与祁樾玄力路数匹配，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好字。
祁樾一脸无辜：“玄时不喜欢吗？”
慕青晷：“倒也不是，只是...”
没来得及下言，二人同时听见路边传来低低抽泣，放眼望去不见其人，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两排房屋间的小巷子里。
祁樾走在前头，把慕青晷护在身后，直至露出巷子里一个小小身影，肩膀的抖动告诉他们，抽泣声的源头就是这个小女童。
而且这女童，祁樾和慕青晷都认识。
在攻破厄邪宫后，踏琰一干人在几处藏的很深的地窖里发现不少模样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浑身血痕满布，面色苍白，骨瘦如材。
很明显，是失血过多的表象。
不同地窖发现的这些人不同地方被刻着不同字印，有些是富贵人家的血奴，有些是还没卖出去的，最大的年过不惑，最小的才十岁出头。做血奴的营养严重不良，从小开始做的，大多活不过二十几，像这群人里头而立不惑岁数的，要么是大些了才被卖做血奴，要么就是命大命硬。
血奴在以往的森罗域内，曾一度是最为发达完善的买卖，血奴交易数量可达千万，而现在存活着，能被找出来的只剩数百。这些人往往也出生贫贱，家里其他亲人什么的必定也都找不到了，因此，慕青晷提议在城中修建几所收容堂，专门给这些得以幸存的血奴提供去处，所需经费由他负责承担。
阙幽等人觉得提议不错，后又商量着大家一块负责。
而这个小女童，就是从其中一所收容堂跑出来的。
她才七八岁大，还没达到可以做血奴的年龄要求，所以并非血奴，而是其母本是一富贵人家的小妾，有了身孕后被正室妒忌，将她贱卖给了做血奴生意的人牙，因此，小女童出生在阴冷潮湿的地窖。一个血奴一天只有可怜的那点吃食，女人大多喂给怀中婴孩，要多奉给主人血才能多换取食物，直到女童五六岁大时，女人透支了身体，撒手人寰了。
同窖的血奴们看不得那么小的孩子没人照顾，平日有了吃食，就一人分出一口，东拼西凑，把孩子喂养到了七八岁光景。她在收容堂里不愁吃穿，脸面看上去有点人气了，此时因抽泣，憋的有点红彤。
“小婼，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没跟张嬷一起吗？”慕青晷走上前蹲下，让自己跟女童持平。
叫小婼的女童带着哭腔：“我不要张嬷，我不要回去，我要去见娘！”
慕青晷忍着心痛：“你娘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但你的娘亲一定希望你能好好长大，不要去找她。”
“不会的！娘一定也很想小婼！小婼也很想娘，既然娘不来找小婼，那就小婼去找娘！”她哭喊声蓦地变大。
“嘘！”慕青晷做了个噤声手势：“哥哥方才看见张嬷就在这附近寻你，哭这么大声，被找到了，哥哥可不帮你。”
耳边哭声立马小了下去，但小婼似乎再也控制不住对娘亲的思念，撒腿就往巷子另一头外的河流跑去。
祁樾和慕青晷心下一惊，看来这性情刚烈的女娃是铁了心要寻死，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如何跑得过祁樾紫步空凛，不待小婼跑到河边，身侧就刮过一阵紫风，随后她身子骤然腾空，被祁樾一把扛了起来。
小婼不停挣扎，嘴里喊着“放我下来”之类的话。
“你温柔点。”慕青晷随后追上来，就见祁樾扛年猪似的扛着小婼。
祁樾一脸惊喜对慕青晷：“嘿，玄时，这娃子根骨似乎不错。”
慕青晷让祁樾先把人放下，由后者堵住其投河的去路，安抚着小婼：“小婼，小婼你听哥哥说，你的娘亲，曾经宁愿自己饥肠难耐，也要把你口口喂大，就是希望你能好好长大成人，有机会过上不错的生活。你要是现在去跳河寻死，就是让你娘那几年的心酸艰苦白白受了，倒不如一开始就丢着你不管，你娘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
他说着从祁樾买的那堆东西里找出一把小木剑，塞到小婼手里：“但是，你要永远记住，你娘是被恶人害死的，你根骨不错，又赶上好时候，再过几年，就可以习武、修炼，成为玄修，惩奸除恶，为大世扫清奸邪。”
小婼心中一扇门扉似乎被说动了，擤了擤鼻涕，不再抽泣，低头怔怔望着手中小木剑，心中若有所思。
不远处传来几阵妇人的呼唤声，是张嬷来寻人了，她望见河边大小三人，走了过来。
“哎哟小婼，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话到一半，她看见祁樾慕青晷二人：“祁公子，慕公子，这孩子乱跑，给你们添麻烦了。二位可知小婼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我就见他闷闷不乐的，问她她又不说。”
慕青晷微笑着摇摇头，没有把小婼差点要跳河的事说出来：“没什么，她就是想娘了，出来吹吹风散散心。张嬷，这孩子从小可怜，还请您往后在堂中多多照顾她。”
说完，慕青晷感觉小婼抓着他衣角的手松了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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