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宫墙内的残雪还凝在背阴处,檐角的冰棱却已开始滴水,嗒嗒声敲在青石板上,像谁在用骨节轻叩,数着冬日最后的余韵。
夏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绷着一方素绢,银线在指尖翻飞,正细细勾着半朵白梅——这是她为垣准备的生辰礼。往年总被宴席、礼单绊着心神,今年倒得了些空闲,能静下心来做些针线。梅枝的虬劲最难绣,她蹙着眉调整针脚,指腹被针尖戳出个小红点,也只含在嘴里吮了吮,又低头继续。
“娘娘,殿下从思政殿回来了。”俞恭轻手轻脚地挑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还带回了城西‘福瑞斋’的桃花酥,说是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夏景抬头时,正见垣掀帘进来,衣服的肩头沾着些微雪沫,鬓角甚至凝着点冰晶,显然是从雪地快步穿过来的。她立刻放下绣绷起身,自然地接过对方脱下的貂裘披风,指尖触到布料上的寒意,不由得蹙眉:“怎么不在轿里多待片刻?雪天路滑,仔细脚下。”
“想早些回来见你。”垣的声音裹着风雪的清冽,却藏着化不开的暖意。她抬手拂去夏景肩头的落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夏景才觉自己鬓边还别着枚银质小镊,是方才固定绣线用的。“看你在忙什么?这般专注。”
绣绷被她轻轻拿起,素绢上的白梅已具雏形,半开的花瓣沾着点银辉,像落了层月光。“还差几笔枝干就成了。”夏景的耳尖微微发烫,指尖卷着垂下的发丝,“生辰那日……”
“生辰不必大办。”垣打断她,将食盒推到案上,盒盖一启,甜香漫了满室,“去年那场叛乱后,国库还需休养,简单些就好。倒是你,前日说想吃福瑞斋的桃花酥,我让人盯着时辰去买的,你尝尝,还热着呢。”
白瓷碟里的桃花酥层层起酥,边缘烤得金黄,缀着点胭脂红的糖霜,像落了片晚霞在瓷盘里。
夏景拿起一块递到垣嘴边,见她咬下时唇角沾了点糖霜,忍不住抬手替她拭去,才笑道:“比宫里御厨做的还甜?”
“那是自然。”垣挑眉,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舌尖还沾着点甜,“这可是我亲自去排队买的。今早去时,队排到街角呢,冻得我直跺脚。”
夏景一愣,随即嗔怪地拍了她一下,指尖却轻轻碰了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大雪天的,您去排队?要是冻着了怎么办?医员说您的身子还得仔细养着。”
“怕什么?”垣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焐着,她的掌心总是微凉,此刻却被夏景的暖烘得渐渐热起来,“有你在,就是冻成冰,也能被你焐热。”
两人正说着,福童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乌木盒,神色有些复杂,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殿下,方才门房送来的,说是从闾延寄来的,寄件人……是姜溵曙大人。”
垣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姜溵曙自平定叛乱后,便主动请缨去闾延镇守私兵基地,已有半年未曾来信。她解开木盒上的铜锁,里面是一叠信纸,还有一枚磨损的狼牙佩——那是当年副护军送给姜溵曙的,说是战场上能辟邪,如今边角已磨得光滑,可见是常被人摩挲的。
“副护军的坟,我每月都去扫。”信上的字迹笔锋刚劲,带着些风沙的粗糙,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在不同时辰写就的,“闾延的雪比宫里大,每次站在坟前,总想起他说要看着殿下坐稳王位,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带着弟兄们回乡下种些好养活的庄稼……”
垣的指尖捏紧了信纸,纸缘硌得指腹发白。副护军死在闾延的悬崖边,双眼圆睁,像是还在望着王宫的方向。她总说要亲自去祭拜,却被兵曹的琐事、安置流民的事务绊住,一拖就是半年,如今想来,竟成了心病。
“下月我陪您去闾延吧。”夏景轻声道,见她眼眶泛红,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绢帕传过去,“正好看看姜大人,也看看……副护军。”
垣点头,将狼牙佩揣进怀里,与当年副护军送她的那枚玉扳指放在一起。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桃花酥上,泛着暖融融的光,像谁悄悄撒了把碎金。
闾延的风比王宫凛冽,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针扎着皮肤。
垣站在副护军的坟前,手里捏着束干菊——这是姜溵曙说的,副护军生前最爱这种耐冻的花,说“看着就精神”。
“他总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回乡下种菊,说要种一大片,黄的、白的、紫的,看着就热闹。”姜溵曙站在一旁,甲胄上结着层薄冰,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没想到……连种子都没来得及买。”
垣将干菊放在坟前,指尖抚过粗糙的墓碑,上面刻着“尹亨雪之墓”五个字,是她让人补刻的。当年匆忙下葬,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如今这笔直的笔画,倒像是他生前挺直的脊梁。她想起副护军临终前塞给姜溵曙的账簿,想起他说“臣自您幼时就护着您”,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
“当年若不是我执意要私兵账簿,他也不会……”
“殿下不必自责。”姜溵曙打断她,声音沉得像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常说,能护着殿下,是他的福气。每次喝了酒就念叨,说殿下小时候总偷偷给他塞点心,说殿下长大了,能当大任了……”
夏景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垣的背影在风雪里微微颤抖。她知道,副护军的死是垣心里的刺,拔不掉,只能慢慢焐着。她转身对俞恭低语几句,俞恭点点头,快步往营地走去。
待垣转过身时,眼眶已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沫。
夏景走上前,从食盒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栗子,用棉絮裹着,还冒着热气:“臣妾让厨房提前备的,趁热吃吧。”
栗子的甜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垣接过一个,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暖了些。她想起小时候,副护军总在冬天揣着烤栗子给她,说是“吃了能长力气,将来好护着自己”。那时他的手总带着点伤,却把栗子剥得干干净净,捧在掌心里给她。
“闾延的私兵都安置好了?”她剥着栗子,声音还有些哑,栗子壳的碎屑沾在指尖,像落了层土。
“回殿下,都编入正规军了,由左相大人亲自调配。”姜溵曙道,目光望向远处的营寨,那里炊烟袅袅,“尚宪君的余党也清得差不多,往后这里不会再有事了。”
垣点头,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夏景嘴里,见她眯眼笑时像只满足的猫,才转向姜溵曙:“你……想回王宫吗?宫里还缺个领兵的将官。”
姜溵曙愣了愣,随即摇头,风雪吹得他的甲胄发出轻响:“臣想留在闾延。这里离副护军近,也离……当年的战场近。”他望着远处的悬崖,那里的积雪终年不化,像一道白色的伤疤,“臣想守着这里,不让任何人再犯王宫,也让他看看,这天下真的太平了。”
垣没再劝。她知道,有些人的执念,需要用一生去安放,就像这闾延的雪,虽冷,却也藏着最沉的念想。
临走前,姜溵曙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副护军生前用的箭囊,磨得有些褪色,里面还插着支断箭——是当年护着她流放时,被刺客砍断的。“这是在他枕下找到的,想着……您或许想留着。”
垣接过箭囊,指尖抚过上面的裂痕,像触到了当年的刀光剑影。
回程的马车上,垣将箭囊放在膝头,看着窗外掠过的雪原,忽然笑道:“明年春天,我们再来吧。带些花种,种在他坟前,就种他最爱的菊。”
夏景点头,握住她的手。
马车里的炭盆烧得正旺,栗子的甜香还在弥漫,混着两人交握的暖意,像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这小小的空间里,温柔得能化开世间所有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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