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奥瑞迪斯公爵府真的查出了什么问题？”
裴衡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瓷勺，勺沿与骨瓷碟沿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顾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一枚加密储存器推至裴衡面前。
餐厅顶上的水晶灯倾泻下明亮如昼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色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
“血星藤毒素的来源，与一个参与黑市交易的旧部有关。这是他经手的所有交易记录，以及部分往来人员的名单。人已经被控制，任你处置。”
裴衡的目光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停顿片刻，才接过储存器接入光脑。
他看得很快，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记录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只偶尔在虚拟屏上轻点，放大某处细节。
虚拟屏幕的微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光影交错，让顾钺看不透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良久，裴衡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抬起的眼眸里难掩讽意。
“走私稀有矿物，倒卖军需配给，操纵驻地物价……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他竟然能留到今天？”
他的指尖在储存器上敲了敲，语气轻描淡写：“你们顾家，倒是挑了个好时机清理门户。”
这些贵族，只会在自身利益受损时，才肯快刀斩乱麻，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处置蠹虫。
平民的血与泪，不过是棋盘上可随意取舍的棋子。
原以为顾家会有所不同，到头来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罢了。
顾钺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快得仿佛是裴衡的错觉。
他坐在餐桌前，难得与裴衡对视，甚至勾了一下嘴角。
“贵族圈奉行的规则就是这样。只要不碍人眼，不捞过界，没人会在意这些小事。”
“小事？”裴衡收起储存器的动作停顿片刻。
他不指望既得利益者挑战现有秩序，但他一直以为，能为了保家卫国上阵杀敌的将领，总不是毫无人性。
他觉得胸膛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然而第一反应却是趁机尝试激怒对方。
“也是，在纸醉金迷的贵族圈长大，戴着习以为常的面具，演着身不由己的戏码，顾少将自己都忘了做人是什么样的吧？”
在这几乎凝滞的沉默里，顾钺脸上强撑的冷漠如同冰面骤裂，倏然褪去。
他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某根早已麻木的神经，猛地向后仰靠进椅背，甚至极短促地地笑了一下，但笑声里毫无暖意。
再开口时，他避开了裴衡的目光，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自嘲。
“做人？在帝国上层名利场，最先要学会的就是别太把自己当人。学不会闭嘴和合群的人，根本活不到能坐在这里说话的一天。”
裴衡周身的冷意微微一滞。
他预想中的反应是反击、是辩解、是更高傲的蔑视——那才是他熟悉的、属于奥瑞迪斯公爵继承人的面具。
但都没有。
顾钺也会痛苦，也会挣扎，并非心安理得。
……但这又能改变什么？
根深蒂固的立场与经年累月的隔阂，并非一时能跨越。
或许天长日久，历经世事的顾钺会做出最终抉择。但眼下，处理好当前事才是关键。
裴衡将储存器握在掌心，收敛了外露的情绪，语气恢复如初：“关于这个人的后续处置，你们顾家有什么要求？”
顾钺张口，想要叮嘱裴衡不必留情，又觉得自己的提醒实在多余，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看着办就好。”
以裴衡的性格，绝无可能姑息此人。
交流完情报，裴衡站起身，瞥见顾钺掌心的月牙形印记，最终什么也没说。
“走吧，调查处的人该等急了。”
顾钺随之而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
客厅里，三位军部调查处的代表已经等候多时了。
史密斯专员面沉如水，手指焦躁地敲着膝盖；秦少校则坐姿笔挺，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拆开审视。
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端，反倒是领头的安副处长坐在中间，始终笑容可掬地品着茶，看起来像是在旁听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顾钺独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却有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几人已就裴衡拒不露面的问题交锋过一轮，顾钺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让史密斯专员极为恼火，不加掩饰地挖坑。
“顾少将，请问您昨天为什么恰好在爆炸发生前出现在官邸？据我们所知，您二位似乎并不常在那里会面。”
顾钺眼皮都不抬：“军部条例哪一条规定，我不可以在得知伴侣遇刺后前去探望？也许您可以我指教一二。”
避而不谈细节，直接就将嫌疑引向他？真当他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史密斯一时语塞，他要是对军部条例了如指掌，也不会被安排到调查处做个专门搅局的专员。
秦少校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史密斯愚钝的不屑，将话题拉回正轨。
“爆炸案中出现了一个带有标记的炸弹碎片，不知道您在现场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对于推动案件调查，当属改革派最为迫切。毕竟只有查到真凭实据，才能让保守派吃瘪。
要是能让保守派和某个**武装扯上关系，那打击政敌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不过顾钺觉得，改革派想要依靠调查处达成目的，只怕是痴心妄想。
“异常？最大的异常就是军部安保形同虚设，能让刺客混进核心区域，还能让安装了炸弹的医疗机器人送到军部官邸！至于星火……”
他刻意略作停顿，果然看到史密斯和安副处长都身体略微前倾，似乎期待他说出点什么。
“一个除了名字查不到任何信息的组织，我该了解什么？”
“你——！”史密斯的脸瞬间涨红。
“咳咳。”安副处长放下茶杯，适时打断史密斯即将爆发的指责，笑呵呵地打圆场。
“顾少将也是关心则乱，可以理解嘛。裴少将遇袭，军部上下人心惶惶，我们也是为了尽快查明真相，还裴少将一个公道。”
他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符合形象：“不过，顾少将，我们得知刺客使用的毒素，似乎和奥瑞迪斯星的某些特产有关，不知您对此有何看法？”
“当然，我们知道顾少将和裴少将感情深厚，绝不是怀疑顾家与刺杀有关。只是循例问问，也免得外界有不好的猜测，您说是不是？”
这话看似好意，实则轻飘飘地将顾家拖下了水。
顾钺正要开口，略显虚弱但气势不减的声音传了过来。
“什么时候，调查处查案要靠外界的无端猜测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衡缓缓走出电梯。他脸色苍白，唇色很淡，宽松的居家服更显得身形清瘦。
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地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安副处长身上。
这话由他这个受害人反驳，才最有可信度。
顾钺立刻起身，极其自然地扶着他的手臂，语气略带责备：“刚换过药，医生交代了需要静养，你怎么下来了？”
裴衡借着顾钺的力道，慢慢坐在沙发上：“调查处的同仁亲自上门，我总不能避而不见。”
他看向安副处长，语气平淡无波：“安副处长刚才的问题很有意思。血星藤？奥瑞迪斯星确实有，但难道要因此判定顾家和刺杀有关？”
他轻轻咳嗽两声，对对方的招数现学现用：“如果按这个逻辑，爆炸案中的机器人来自军医院后勤部门，难道后勤部长也参与了刺杀？”
军医院后勤部长是出了名的保守派老顽固，史密斯专员立刻反驳：“胡说八道，这分明是被人利用！我们怎么可能……”
“是啊，利用。”裴衡恰到好处地扫过安副处长含笑的脸，“利用后勤部门刺杀我和顾钺，也不知道哪些人能有这样手眼通天的能力。”
史密斯专员的脸色更加难看，觉得裴衡这是在当面含沙射影。
安副处长端着茶杯的手收紧。
裴衡仿若未觉，缓缓道：“若是让不知情的人产生误会，引发内部无谓的猜忌甚至争斗，谁又能趁机从中得利呢？”
正欲发作的史密斯专员一顿，终于察觉到裴衡意有所指，似乎不是在简单的指桑骂槐。
但他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挑拨离间未能奏效，只因对手水平太菜。
裴衡侧过脸适时低咳几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递给了顾钺一个眼神。
顾钺会意，立刻道：“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们也要早些休息了。”
安副处长率先站起来，干笑两声：“既然裴少将身体不适，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二位早些休息，祝裴少将早日康复。”
顾钺将几人送至门口，状似无意地开口：“安副处长，听闻安娜公主的成人礼将要在新年时补办？陛下真是慈爱，用心良苦。”
他突然提及闲事，让安副处长一愣，随即笑着应和：“是啊，陛下对公主向来疼爱……”
“不知道陛下打算为公主挑选什么样的伴侣？”裴衡落在后面，意味深长地看向史密斯专员。
“说起来，军医院的后勤部长似乎也是皇室姻亲？若是史密斯专员能听到什么内部消息，可一定不要藏私啊。”
史密斯专员背后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能力平平，但对涉及派系忠诚的问题十分敏感。联系方才顾钺和裴衡一唱一和的暗示，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用意。
别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玩炸弹，他们自己还不清楚吗？分明就是被冤枉了！
有能力、且有动机暗中指使军医院后勤部门行事的……十有**！
史密斯专员脸色变幻不定，无心纠缠细节：“有劳两位提醒，我们一定彻查到底！”
保守派和改革派立场相左，但在遏制皇室这件事上，却有着坚实的共同利益。
他目光阴沉地瞥了一眼笑容僵硬的安副处长，率先大步离开。
安副处长勉强维持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落在最后的秦少校消化许久，神色复杂地看向裴衡和顾钺，最终沉默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客厅重归寂静。
紧绷的气氛散去，裴衡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整个人陷入沙靠背，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腰侧伤处，眉宇间染上真实的倦色。
刚才的“表演”，至少有五六分是真实的不适。
顾钺顺手接过李城端来的茶水，自然地放在裴衡面前。
“你确定这样可行？”
裴衡拂过温热的茶杯，黑眸里不见丝毫波澜：“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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