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菁又退了一步。
安眠药还没消散的效用让她的上下眼皮打架，大脑意识也混沌不清。但她本能就知道，没有人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别人提出这样的邀请。
“不想。”她说。
“真的不想？”男孩根本没被她的回答拒绝，上前一步，依然不依不饶地。
文菁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不、想。”她一字一顿道。
“那好吧。”他这才终于被她拒绝，一对上翘的眼尾都要垂成狗狗眼，黏腻的目光却还扒拉在她脸上迟迟不肯移开。
他在等待她的挽留。
文菁不愿意与他多做纠缠，转身就要走，他闪到她身前，拦住她。
他比她高，腿也比她长，所以步子自然也比她大得多。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文菁横向向旁边挪动，想要绕开他，两人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这个人热心得古怪，她当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诶！”见她像螃蟹一样走，男生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做出跟她一样的动作，依旧挡住她前进的方向。
“你做什么？”文菁有点生气了。
她的情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格外强烈，和她自己的身体都快变成两个极端。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让你走。”他耍无赖。
“我叫青，青色的青。”不想说谎又不想说实话，半真半假的一个回答。
男生满脸不信，笃定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怎么就撒谎了。”文菁强迫自己抬起眼睛，摆出一张扑克脸，目光直愣地望向他，反问：“那你呢？你怎么不说你叫什么。”
“好吧。你说是，我就相信你。”一句妥协的话。黝黑的瞳孔中盛映着她回避又僵硬的目光，他将一切看透，却不再继续戳穿，善良地给她留着她想要的假面，“我叫晓，日字旁那个晓。”
两人的对话全然不像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但他们都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什么？你说你叫晓！？”文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人就是闻晓吗？可是他的年龄对不上啊……她有点想把男孩的刘海撩起来，看看他完整的一张脸长什么样子。但这样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太不礼貌了，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冒犯。
不能这样做，文菁只好走向前又踮起脚凑近一点。她想要仔细辨认那张脸，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出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甚至因远胜于同龄人的立体骨相，他看起来像是混血儿，都不像一个纯种亚洲人。而文菁也不知道闻晓是不是混血儿，虽然她以前一直都以为是，但……也许不是呢？毕竟她以为只是她以为，在可以知道的信息中，他连出生地都不在国内。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男生毫不回避，甚至也低下头凑近了点，“我的脸很好看吗？”
一个近到可以将他呼出的气体都吸入的距离。两人皆站在铺满樱花花瓣的地上，若是有人抬头去看，就会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连天空也被密密麻麻的盛开的樱花挡去，她却奇迹般地闻到了股淡淡的柑橘香。想要仔细辨认，却又消失不见，遥远到好像是从上一个夏天传来的。
寻常的人都会问“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况且，这样问才对吧。
文菁听到一句这么自恋的话，顿时落下脚，怀疑的想法烟消云散。这个人的性格和闻晓完全不一样，浑身的气质古怪阴郁又有点阳光，像是极端矛盾对立面的混合体，两人天差地别，是她错认了。想到这些，文菁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扭过头去，很嫌弃自己刚才所作所为的样子，“一般。”
没动的人直起身，仿佛听见了什么弥天大谎，发出一声轻蔑的低笑。
文菁不知他在笑什么。
同不重要的人浪费了太多时间，此刻也顾不上去管，她绕开叫“晓”的人，继续跑自己的步。好在这次对方没再阻拦，她很顺利地继续了自己的减重计划。
还站在原地没动的人，转了个身，凝视女孩跑离自己而去的背影，隐匿在刘海后的那双眼渐渐眯起来，用眼眶将那个背影裱装。一句没人听见的话飘散在空气里，“青？明明是菁才对吧。”
*
晚饭时间，文菁不想到餐厅去吃，在外面跑了步，没什么食欲。浑身的汗将衣服湿黏在身上，她凭借自己的记忆回到房间门前，房门却打不开。
以为是自己的力气太小，文菁又接连推了好几下，房门依旧没动，原来是被锁上了。与此同时，正上空的扩音器里传来耿博士的声音，“菁，你还没有吃晚餐。”
停下动作，仰起头，她说，“我想先洗澡。”
“没有吃晚饭，我不能放你进去。按照绿色的指引线去用餐区吧。”扩音器传来的声音还没停止，地上就亮起一条绿色的指引线。
文菁不想吃饭，自然不想去用餐区，她现在只想洗澡，于是，房门前的站立女孩看见亮起的线却没动。
耿博士盯着监视器里女孩的姿态，看了眼屏幕上走动的时间数字，确认女孩是真的没动，他语气有些不耐烦，“菁。你也要不听话吗。”
“不，我……”文菁被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冻了一下，立刻就做出回答。
无可奈何，只能妥协。她抬脚向着指引线延长的方向走了一步，身侧的房门却在此刻莫名开了。流动的空气拂过她的身体，下意识，文菁看了眼头顶的监视器，却没有声音再从旁边的扩音器里传出。
那边，监控室。
耿兴瑜看着突然黑掉的一排监控屏幕，怒火中烧。
“怎么不进去？不是想进去吗？”文菁的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转过头，不远处，正站着那个她在樱花树下遇见的人。
文菁明白他做了什么，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在这么大的年纪，在没有电脑的情况下。还有，她发现他的胆子很大，比她自己还要大。文菁想要完成任务的心让她有些束手束脚的，不能有所动作，不敢做出格的事。可文菁如果想，在有电脑时，凭借她的技术黑掉监控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她没有，因为她知道身在笼中。但眼前这个人来这里的时间比她更久，肯定也清楚、比她更清楚。
“进去吧，不是想洗澡吗？这个时间是有热水的。”他这次没走进，只是远远地凝视着她，两手自然垂落在身侧，定定站在那说话。
他整个人站在白墙与楼梯形成的阴影里，一副与黑色刘海完全融合的墨色眉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绪，更难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帮我？”她问。
“没有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的实力。”
“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还有一个没说的问题。这里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一个人看雪山的话，未免太孤单了，不是吗？”轻飘飘的语气，说话人的真心被浓厚雾气包裹起来，没有火眼金睛的凡人是无论如何也分辨不了的。不等她回答，他又接着说，“好了。快进去吧，再晚点，洗完澡就没有饭吃了。”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浑身黑色打扮的背影在什么都是白色的走廊上很是突兀，他却浑然不觉，自顾自走着自己脚下的路。
文菁洗完了澡，打开房门，正准备去用餐区用餐，就见到了杵在她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耿兴瑜。
“耿博士。”她叫了他一声。
“谁给你开的门？”察觉门开，他劈头盖脸地问。
文菁没有出卖晓的想法，不论怎么说，也不管他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在这事上是实实在在地帮了自己，“我不知道。门自己开了。”
不知是想到什么，耿兴瑜面色凝重地看着她，文菁洗完澡换了套衣服。她头上方的那个声音过了很久，才又吐出一句话：“还没有吃晚饭？”
“嗯。”
“下次没有用餐，绝对不能进去。”
文菁点点头，不准备跟他唱反调，只默默在心里把话左耳进右耳出了，“好的。”
“现在，跟我来。”
耿兴瑜带着她来到了熟悉的用餐区域，不过此时已经过了晚餐的用餐时间，整个区域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按理说，厨师也应该下班了，她却得到了一份热餐食。
文菁硬着头皮，在耿兴瑜的注视下用完晚餐后，被带到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
房间里摆放着外表与pet扫描仪类似的一台机器。
“躺上去。”耿兴瑜换了件白大褂，看着还站在空地上没动的她吩咐道。
文菁乖巧地脱了鞋踩着凳子躺到上面去，不一会儿，房间里进来了很多人，有人给她注射了什么东西，随后仪器开始运作，她也昏睡过去。
再醒来，文菁躺在白色房间的单人床上。头很痛，她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白天见过一个男孩的事，脑袋里的记忆空空如也，她忘记自己作为文菁存在过，她只知道自己是“菁”。从出生开始她就住在这个庄园里，和这里其他很多的小孩一样，她们的目标和梦想都是要成为优秀的符合标准的“人”。
“好痛。”床上六岁的小女孩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哪里痛？”她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床边的木椅坐着的是她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爸爸，我头痛。”她撒娇。
耿兴瑜从兜里掏出一个没有标签的透明喷雾瓶，递到她手里，“菁，头痛的话就喷点这个，闻着这个味道就不会头痛了。”
“好，谢谢爸爸，爸爸对我真好！”小女孩亲了一下俯身的男人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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