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爬满陈府的朱红院墙时,陈玄青已将赔罪的行装整理妥当。
黑漆木盒里码着上好的杭绸与蜀锦,旁侧的食盒盛着御膳房特供的蜜饯与滋补药材,连随行小厮手里提着的,都是从内库取出的羊脂玉摆件。
他虽决意退婚,却不愿亏待俞家,更不想让旁人说陈家薄情。
“父亲,祖母,孙儿(孩儿)这便去俞家了。”陈玄青立在正厅,对着上座的陈彦允与陈老夫人躬身行礼,青衫下摆扫过青砖,透着几分郑重。
陈彦允微微颔首,道了句“谨言慎行”。
而后,又继续说道:“待为父把户部手头案子交接,便去圣上那告假。”
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到了江南,你需亲自向俞老爷叩首请罪,至于你和晚雪的退婚事宜,咱们得好好与俞家商议,万不能再失了礼数。”
陈玄青的肩膀一颤:“是儿子糊涂,才让陈家蒙羞,累得父亲还要亲自跑一趟江南……”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陈彦允打断他的话,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扫过窗外,“你只需记着,到了俞家,言行举止都要谨守规矩,莫要再添新的麻烦。待为父处理完这里的事,便追赶你的脚程。”
陈老夫人则攥着他的手腕叮嘱:“你父亲说得极是,玄青,你切莫要与俞老爷起争执,好好赔罪,若有难处便遣人回府。”
“孙儿省得。”陈玄青应下,转身带着小厮与礼品上了骡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江南俞家行去。
约莫一月有余,陈玄青终于到达江南。
彼时正是江南市井热闹的时辰,骡车刚过绸缎庄,便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摊贩放下手里的活计,指着车上堆叠的锦盒议论:“瞧瞧这阵仗,定是陈七公子去给俞家送上门礼的!”
旁边的妇人抱着孩子凑过来,眼里满是羡慕:“还是俞家小姐命好啊!小小年纪就与陈七公子定下婚约,你看这礼品,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
有刚从俞家串门回来的婆子,更是拍着大腿笑道:“我昨儿还见俞家小姐在院里绣嫁妆呢,那针脚细得跟画儿似的,如今陈公子又送这么多好东西,往后定是享不尽的福!”
这些话顺着风飘进骡车,陈玄青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心里泛起一阵愧疚。
他知道,这些路人的羡慕,全是基于“陈俞两家即将联姻”的认知,可他今日上门,却是要亲手打碎这份期待,让俞家小姐沦为京中笑谈。
小厮也听见了外头的议论,忍不住掀开车帘小声道:“公子,外头都以为咱们是送聘礼的呢……”
陈玄青抬眼,声音轻却坚定:“不必理会,办好正事便好。”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朱门宅院,想起前世俞晚雪那双含泪的眼,心里更沉了几分。
今日无论俞家如何问责,他都得受着,这是他欠俞家的。
骡车渐渐行至俞府门前,门房见是陈家的车驾,忙笑着迎上来:“陈七公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快里边请,我这就去通禀老爷!”
陈玄青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下车,对着门房温声道:“劳烦通报俞老爷,就说陈玄青前来赔罪。”
门房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没料到他会说“赔罪”二字,却也不敢多问,忙躬身应着往府内跑去。
陈玄青立在俞府门前,看着朱门上“俞府”二字的匾额,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比来时更重了些。
没一会儿,门房就匆匆赶来,脚步声还带着急促的回响,便引着陈玄青穿过俞家的回廊。
这三进三出的宅院依着江南水汽建得雅致,雕花木窗映着院中的芭蕉,可他目光未在廊下的青苔、檐角的铜铃上多停半分,只循着正堂的方向快步走。
刚跨过正堂门槛,一道带着怯意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陈玄青的脚步猛地一滞——他原以为今日只有俞父俞母在,能让他直接将压在心底的歉意和罪责说清,却没料到俞晚雪也在。
俞家大抵早将他和俞晚雪的婚事放在了心上,认定他们迟早要共结连理,自然无需刻意避嫌。
这般念头刚冒出来,他的眸光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方才想好的那些“负荆请罪”的话,此刻竟卡在喉咙里,连目光都不敢再轻易往俞晚雪那边落。
毕竟先前只当面对长辈,如今有她在场,倒像是连歉意都裹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局促。
俞晚雪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是一袭翠色衣衫,领口绣着细巧的兰花纹,头上的翠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晨光落在她发间,衬得那张脸比陈玄青记忆里更显清丽,也与前世她双眸含泪的模样重合。
就在陈玄青晃神间。
俞母的声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先一步打破了正堂的安静:“玄青,今日来可是陈家想要商量婚期?”
她方才听门房说陈玄青是来“赔罪”的,心里便打了个突。
好好的何来赔罪?
思来想去,只揪出一个最坏的念头:莫不是他要解婚约?可晚雪自小就盼着嫁去陈家成为陈家妇,若是真的,这孩子该如何承受?俞家的颜面又该往哪放?
故而她不等陈玄青开口,先把话头引向“商量婚期”,像是想堵住那最坏的可能。
陈玄青闻言,先是恭恭敬敬地朝俞父俞母躬身行礼。
起身时,眉头却微微蹙起,眼底浮出明显的难色。他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与两位长辈商量……”
半句未完,再无下文。
他非但没接“婚期”的话,反倒露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俞母看在眼里,方才还悬着的心,此刻“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正堂里的气氛冷得像结了层薄冰。
俞晚雪坐在一旁,虽未言语,却早已从母亲紧绷的神色、陈玄青难掩的窘迫里,察觉出了不对劲。她捏着衣角的手指悄悄收紧,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俞父眼看场面僵住,率先从座椅上起身,缓步走到陈玄青身边。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语气温和地打圆场:“玄青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再要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去厢房歇口气,晚些用饭时,咱们再慢慢说。”
陈玄青本就受着良好教养,此刻见长辈安排,自然不好再坚持。
他微微颔首,应了声“多谢伯父”。
“来人。”
俞父朝门外唤了一声,立刻有下人应声进来。“带陈七公子去东厢房歇息,好生伺候着。”
下人恭敬地应下,做了个“请”的手势,陈玄青跟着他转身往外走,途经俞晚雪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却终究没敢回头,只匆匆走出了正堂。
陈玄青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外,俞父脸上的温和便瞬间褪去,眉头拧起,脸色沉了下来。
俞母见状,立刻转头对一旁的女儿道:“雪儿,你先回房绣嫁妆吧,我和你父亲有话要谈。”
俞晚雪指尖还攥着衣角,心里满是不安,哪有心思回房?她站在原地没动,眼底藏着一丝想留下来的恳求。
“雪儿!”俞母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俞晚雪咬了咬唇,终究不敢违逆母亲,对着二人半蹲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可刚走到回廊转角,她脚步便顿住了。
心底的不安像藤蔓般缠上来,让她实在放不下心。
犹豫片刻,她悄悄绕到正堂后方,屏住呼吸,贴在窗沿下,耳朵紧紧贴着冰凉的窗纸。
屋内,俞母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忧心:“老爷,你说陈家这是何意?玄青那模样,哪像是来商量婚期的?”
俞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看这样子,怕是来退亲的。”
“退亲!”俞母猛地拔高了声音,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陈家怎可如此仗势欺人!咱们晚雪哪里配不上他陈玄青?”
她心里早有猜测,可从夫君口中得到确认,还是又气又急,胸口不住起伏。
她这辈子没生下嫡子,只有晚雪这一个女儿,拼尽全力才为女儿求来这门亲事,只盼她能安稳度日。若是被退婚,女儿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往后还怎么做人?这世上,又能找出几个像陈玄青这般有才华、有前程的儿郎?
俞父上前扶住妻子颤抖的肩膀,语气沉重:“如今玄青高中探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将来登顶内阁,更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他今日敢来,想必早已过了陈三爷和太夫人的的首肯。雪儿这婚事,怕是……难了。”
窗外的俞晚雪听到这话,身子猛地一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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