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不放心孙老头刚出院一个人住,跟关朝一合计,头一个月还是两人轮流过来守着。
今晚轮到谢忱。
他兑好一盆温水端过来,把孙老头的脚浸进盆里。那双脚粗糙,脚底厚厚的老茧刮过盆底,盘曲的静脉在热水里显得更突出了。
“当年我扛着粮袋能走三里地……”孙老头长叹口气,“如今成你们的累赘了。”
谢忱正拧毛巾的手猛地一紧,仔细地把老人脚趾缝里的水擦干。
“别想这些了,医生说了,头一个月最关键。您只要乖乖听医生的,听我和小朝的,保证以后走路比现在还利索。”
孙老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这是哄我,像我这种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好还能好哪儿去,哎,我就是不想像隔壁老李那样,咽气那晚,三个儿子在灵堂外抢存折……”
谢忱把暖水袋塞进老人的膝弯里。
“我要是真瘫了,你们就把我……”
“您要敢再说半个字,”谢忱沉下脸色,“我现在就去医院弄几支针回来,保证遂了您的心愿,但在这之前,您躺床上吃喝拉撒,还得是我们伺候。”
屋里静了半天。
孙老头苦笑:“你这孩子……心肠是真好,也是真孝顺。可我就是想不通,你这么好,怎么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讨不着?”
“打住!打住!”谢忱赶紧摆手。
“这事儿真强求不来,得看缘分。还有,您千万别再托人给我介绍了,我单位事多,真没那功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成家这事儿没那么急切了。现在满脑子就是照顾好爷爷,看着弟弟妹妹们都安稳,再把手上的研究项目顺顺利利做完。至于谢柏山……
算了,暂时还能压得住。
孙老头瞧他一脸严肃样,终于屈服了:“行吧行吧,你也才二十五,不急。慢慢遇,总能遇上好的,我呀,经过这一回,也算想开了……”
爷俩聊着天,时间不知不觉又走过一圈,直到床帐里传来均匀的鼾声,谢忱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他简单洗漱完,毛巾搭在肩上,院里唯一还亮着灯的西屋窗口,正透出一片暖黄的光。
这间屋子是他们刚来平仲巷时一起住的老地方。西屋宽敞,最开始两张旧木床拼在一块,六个刚失去依靠、惊魂未定的孩子就那么挤在一起取暖。
后来孙老头把堆杂物的东屋腾了出来,刷了白墙,给了梁怡和程以璇两个女孩住,又给她们置办了新床和衣柜。他还给四个男孩打了张大书桌,给东屋打了张稍小点的。
推开门,头顶那盏老旧的灯泡随着带进来的风轻轻晃悠。
门框边上,一溜高低不齐的铅笔印子还清晰着呢。最高那道旁边工整地写着“元元15”,底下还压着梁怡当年偷偷用口红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爱心。
那两张木床现在还并排拼着,缝隙里大概还卡着关朝以前藏起来的漫画书。书桌掉漆得厉害,上面铺着泛黄的报纸,陆元初三那年解的证明题草稿上,还粘着程以璇贴的亮晶晶贴纸。
此刻,陆元正靠在窗边打电话。
“……和谁聊呢?”谢忱把毛巾搭在椅背上,等他挂了电话才问。
“班主任,问保送之后还要不要回学校上课。”陆元把手机丢到床上,“我说不用了,想在家多陪陪爷爷。”
谢忱点点头:“也行。我跟你三哥平时都上班,你有空就多过来,陪老头说说话,省得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知道。不过明天还得去学校办个手续,不然毕业证拿不到。”
“我开车送你去。”
“好。”陆元把手机放到枕边,刚要掀被子躺下,谢忱叫住了他。
“你睡外边?”谢忱正准备从另一边上床,就见陆元先一步钻了进去。
“里面那张太短了,我脚会伸出去的。”陆元把枕头往两张床拼接的缝隙挪了挪,回头看见谢忱还站着。
“哥,发什么呆呢?”
望着陆元褪去稚气的脸,谢忱一瞬间回到了他和陆元挤在小床睡觉的时候。
那时候陆元最小,谢忱自然得多照顾些,总是自己睡在外侧,把小孩护在墙和自己之间。
最初他总是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地震发生时的惨状,有时候他被噩梦惊醒,一睁眼,两道难眠的目光就这样撞个满怀。
“怎么还不睡?”谢忱问他。
小陆元的脚往被子里缩了缩:“哥哥,瓦片在唱歌。”
那会儿地震结束不久,六岁的孩子把耳鸣幻听成安眠曲。
当时月亮比现在更圆更亮,谢忱在问完“想听睡前故事吗”后掀起被子,小朋友立刻钻了进来……
“没什么,”谢忱回过神,“就是想起以前我骗你,说睡外边的人要负责当人肉护盾,挡那些只在黑夜里出来的妖怪。”
少年拉起他的手:“那现在换我给哥当防火墙。”
夜色渐深,窗外的星光悄悄漫进屋里。
直到第二天的晨光漫进来,落在面对面熟睡的两张面孔时,谢忱半梦半醒间记起自己曾看过的一篇文章:
过度依尼古丁会导致反应迟钝。
可他又很清晰的感受到,少年每次看向他时无比坚定和明亮的眼神,与十一年间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日常,早已合成了一剂唯独对他有效的、长效的镇痛药。
他的世界里缺谁都能继续转,唯独不能没有陆元。
·
旁边那张床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陆元的外套还挂在床头,人却不见了。谢忱穿好衣服推门出去,院子里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过来,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二妞先发现了他,摇着尾巴凑过来,“汪汪”叫了两声。
“乖。”谢忱揉了揉二妞毛茸茸的脑袋,“你跟你妈长得真像。”
二妞的妈妈叫大妞,也是孙老头从小养到大的土狗。
那狗特有灵性,地震前那会儿,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焦躁不安地来回跑,拼命用爪子刨铁栏杆,叫得特别凶。孙老头被吵得不行,以为进了贼,提着棍子出来才发现虚惊一场。
他刚想骂一句“这孬狗尽瞎闹”,话还没说完,堂屋的棚顶就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整个地面开始疯狂摇晃……
大妞救了孙老头一命。
后来她还跟着救援队,在一堆碎砖烂瓦底下发现了被房梁压住、却还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就是谢忱和陆元。
可惜,大妞没几年就生病走了。
她最后一窝生了两只小狗,才两个月大,孙老头把另一只送给了可靠的人家,自己留下了其中最像大妞的小公狗,取名叫“二妞”。
谢忱把栓着它的链子松开,二妞在院里撒欢跑起来,没过多久,大门从外被推开了。
是陆元。
他穿着运动服,额头上还有层薄汗,怀里抱着个牛皮纸袋,油渍从纸袋里渗了出来。
“王婶说好久没看见我了,非要给我多拿几个。”他说着,把袋子往谢忱面前递了递。
刚炸出来的油条金灿灿的,香得二妞直往他腿上扑。
“那我今天可是沾了元元的光了。”谢忱凑近深吸一口气,香气扑鼻。
“哥快去洗漱吧,我再熬些粥。”陆元冲他微微一笑。
就那一瞬间,谢忱的心跳好像又漏了一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攥着半块糍粑、跌跌撞撞扑向自己的那个小不点。
那时候的陆元被街坊邻居喂得圆滚滚的,小脸红扑扑的,跑起来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
左邻右舍没有不喜欢他的。
小家伙每次从外面溜达回来,口袋里总能装满邻居塞的好吃的——张婶家刚蒸好的大肉包,李奶奶给的自家灌的腊肠,还有王伯伯特意留的、谢忱最爱吃的炸糖糕。
小陆元把这些当宝贝,揣在怀里,哪怕烫红皮肤也要紧紧捂着。一听到谢忱放学回家的脚步声,就赶紧跑过去把油纸包捧过去。
“哥哥吃!”
要是有人故意逗他,装作要抢的样子,小陆元立刻像只护食的小狗般弓起背,瞪圆眼睛,露出一口漏风的小奶牙:“这是我哥的!谁都不许碰!”
如今陆元已经长成了清瘦挺拔的少年,可老街坊们还是习惯性地多照顾他一些。每次见他路过,总要往他手里塞点新鲜水果或是刚出锅的点心。
谢忱望着陆元在灶台前熟练忙碌的背影,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
·
临近下班,谢忱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拿起手机,这才看到半小时前陆元发来的消息。
【元元】:手续都办好了,我刚出校门,哥在医院等我
谢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门外传来“咚咚”两声轻响,有人敲门。
他以为是陆元到了,一边整理桌上的病历一边说:“进。你平时不都直接推门进来的么,今天怎么还讲究起来了……”
他抬头看去,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
舒小冉站在门口,身上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羽绒服,显得她整个人更加瘦小。
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到谢忱的瞬间,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忱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走过来架住她几乎快要倒地的孱弱身躯。
他慢慢将她扶到沙发旁,正要去给她倒杯温水,刚一转身舒小冉就立刻抓住他的衣角。
“别走,谢忱……”
谢忱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橘皮柠檬的香味萦绕鼻尖,舒小冉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她接过谢忱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脸。
“我是不是打扰你下班了?”
“没有。”谢忱耐心地问,“小冉,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舒小冉咬着微微干裂的嘴唇,犹豫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们……找到我了。”
谢忱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舒小冉那个嗜赌成性的亲生父亲,还有游手好闲、只会伸手要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两个和谢柏山一样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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