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闻打小就身子骨弱,汤药从没断过,偏他是家里嫡长子,自小被捧在手心里疼着。
仲子实就不同了,庶出的,性子野得像没笼头的马,一天到晚手脚不闲,最爱变着法儿逗乐子,也最能惹祸。
仲家在城里是响当当的门户,规矩大得很。
这日,仲闻倚在榻上,懒懒问:“子实又跑哪去了?”
旁边伺-候的侍从回话,语气里带着点哭笑不得:“二少爷今儿个可闯了大祸,把老夫人最宝贝的那对青花瓷给摔了。他娘让他在屋里念书,他哪里坐得住?还有昨儿,把隔壁院子里养的鸡鸭全给撵得飞起来,乱成一锅粥呢。”
仲闻听着,嘴角轻轻勾了勾,没说话。
侍从又凑近些,压着声儿,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这会儿正受罚呢,在院里跪着,说是要跪足八个时辰。”
“咳咳……”仲闻突然低咳几声,脸色白了些,“跪多久了?”
“约莫……五个时辰了。”
仲闻望向窗外,雨下得正急,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院子里早该积起水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嫡庶有别,换作是他,别说在雨里跪这么久,便是动了动罚他的念头,家里长辈也舍不得。
“快,让他进来。”仲闻扬声道。
侍从面露难色:“这……这是老爷和老夫人定下地规矩,奴才怎敢违抗?”
仲闻撑着榻沿慢慢坐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我亲自去。”
雨势越发凶了,瓢泼似的往下倒。侍从想拉住仲闻,却被他猛地甩开——谁也没料到,这平日里连走路都要缓着劲儿的少爷,此刻竟有这般力气,执拗得让人拉不住。
“吱呀”一声推开门,冰冷的雨气瞬间扑了满脸。仲闻什么也顾不上,踩着积水就往院子里冲。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被冷风一激,咳嗽声愈发急了,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脸色白得像纸。可他脚下的步子半点没慢,反倒越来越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也浑然不觉。
远远就看见那院角,仲子实小小的身影跪在泥水里,身子晃得像株被狂风摧折的野草,眼看就要栽倒。
“子实!”
仲闻喉间发紧,疯了似的奔过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怀里的小人儿浑身冰凉,止不住地发-抖,嘴唇冻得乌青。
旁边的侍从慌了神,一边急着吩咐底下人:“快!快去回禀老爷和老夫人!”一边慌忙撑开伞要往仲闻头顶遮。
“别管我!”仲闻哑着嗓子,低头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弟弟,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急,“快去找大夫!现在就去!”
他用自己的衣襟裹紧了仲子实,低声哄着:“别怕,哥哥来了。”
绝不会让你再受这委屈。这话他没说出口,却在心里咬得死死的。
侍从在屋檐下站着,指节不知何时已悄悄攥紧,连掌心都沁出了薄汗。雨幕里,他望着仲闻拼尽全力朝跪在地上的少爷跑去,那单薄的身影裹在衣料下,连急促奔跑时微微发颤的肩背都看得分明。望着眼前这幕,喉间渐渐发紧,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他仿佛愣在原地,看着自家主子抱着二少爷匆忙转身而去。仲闻的脸色比怀里的人还要难看,脚步虚浮得几乎要站不稳,却把那庶出的弟弟护得紧紧的。他这才惊讶地发觉,这位嫡少爷,竟是真把这个惹祸精弟弟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哪管什么嫡庶之别。
没过多久,老夫人和老爷闻信赶来,一眼就看见仲闻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快!快传太医!马上去!”
仿佛仲子实在他们眼里,从来就没占过半分分量。
雨还在发疯了似的泼,砸得人眼都睁不开。仲子实被冻得发僵的脸上,发丝早被泥水粘成一绺一绺,贴在滚烫的颧骨上,又凉又刺痒。他费力地掀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就看见仲闻那张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般的脸凑在跟前,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眼里的焦急几乎要漫出来。
只匆匆一瞥,仲子实便没了力气,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就那么虚虚地阖上了。
“子实!子实!”仲闻见他闭眼,心猛地一揪,声音里的慌张又重了几分,带着止不住的颤音,手也下意识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
经大夫救治,仲子实发了七日高烧。
仲闻每日看着自己的弟弟受那种罪,心里就越发难受。
他对于家里那份偏爱的沉重,对于弟弟所处的艰难境地,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要是没有我,你是不是就能过得容易一些?
我这病怏怏的身子,还能撑多久……还能护你到哪一天?
看着子实虚弱苍白的脸颊,自己也不知觉消瘦了很多。
“子实啊,你何日才能醒过来…我就该日日陪在你身边才对…”
“就不该让你受到伤害…”
仲闻日日夜夜守在床边盼着,仲子实在昏沉里总算熬过了这场劫数。
再次睁眼时,仲闻还守在旁边。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边明明拢着个火炉,指尖却仍止不住地发颤,想来是这几日没少受煎熬。
仲子实转头望向窗外,入冬的头一场大雪正簌簌落着,天地间都裹在一片素白里。他收回目光,见仲闻眼皮打架,想是熬得狠了,便轻轻将身上的被子匀了大半给他盖上。自己则起身挪到房门口,吱呀一声推开条缝,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的清冽。
他的心似乎就跟这场大雪一样,看起来轻,却又沉甸甸的。
雪越下越大,说不清道不明。
…
仲闻自知不久于人世了,但他坚决不让身边人告诉子实,就怕他担心、难过。
自弟弟子实那日受了罚,发了七天高烧,病好后待他便有些淡淡的,不远不近,像隔着层薄雾,有时在仲闻面前,仲子实不知为何有了许多的不自信来。
又不知打何时起,那孩子不知是发了什么疯,还是明白了什么,竟突然练起武来,一日日,武艺渐长,后来竟投了军去。沙场征战,没成想倒也打了许多胜仗,成了赫赫有名的将军。
只是这一次,却要带一万兵卒,去敌那七万大军。
子实出征那天,仲闻不管自己病了这许久,执意要出来送他。他递过一枚玉佩,指尖虚颤着,道:“拿着,一定要好好的。每月给我寄封信来。”让我知道你一直都未曾离去,安好健在,我好放心。
子实低头接过,忽然伸手抱了抱他,声音闷闷的:“好,哥,我定平安归来。”
说罢,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仲闻望着那背影,心口堵得厉害,猛地扬声喊:“一定要好好的!”
风里,那声音随着背影飘出去老远,不知他听着了没有。
那些等待的日子,仲闻便知。
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
仲子实心里似乎都知晓——凭他如今这点能耐,护不住仲闻,更别提光明正大地守在他身边。可他偏信,只要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旁人再不敢多嘴,更能让仲闻穿金戴银,衣食无虞。
所以他疯了似地练武,一场接一场地拼杀,熬成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他总琢磨着,这一仗若能打赢,名声定能盖过从前,到那时,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站在仲闻身边了?
这念头撑着他,这一战,必得当拼命去打。
每月寄信回去的规矩,他从没断过。
直到某一日,战局急转直下,他被困在阵中,料着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九死一生。那夜,他借着帐中残烛,匆匆写了封信,字里行间都带着硝烟的糙气:
“先前总觉自己不配。若这最后一战能胜,我便搭高台、备大轿,风风光光娶你。”
信末又添一句:定护你一世安稳无忧。
写罢,火急火燎递了出去,仿佛这信能替他守住什么似的。
可谁又能知道,战胜过后,仲子实归来,却等到的是仲闻的墓碑。
他问了句仲闻身边的侍从,那封信是否有看到。
侍从:“未曾看到,主子身前一直在唤你的名字,他很想你。”
仲子实:“我还没见到他最后的模样…他就这么离开我了。”
说罢,眼泪从眼眶滑下,越来越多。
正是如仲闻死前,一直都不知晓仲子实的那藏在心里已久的心意。
…
那年冬雪下得紧,仲子实已三十岁,收下个徒弟。
那徒弟才十岁,眉眼生得极好,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从前那位故人。论起模样,却比记忆里的仲闻还要出挑几分。
他无父无母,连个姓名也没有。仲子实瞧着他,便给取了个名,叫仲闻。
“师父,这武应该怎么练呢?我怎么学都学不会…”
“师父,您为什么一直要带着这枚玉佩?这是谁的?”
“师父,书案上这封信,及似你的字迹,又是写给谁的?为什么没有送出去又回来了么?”
师父,你可知道,我心悦你。
但我却害怕,你心尖上的人不是我。
仲闻就这样带着心事,直到…
仲子实教了仲闻十年,终究是没撑住。
正弥留那日,仲闻跪在床前,哭得浑身发颤。仲闻他攥着那只枯瘦的手,哽咽着:“师父,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下雪那天您发着高烧,你年轻时的模样竟和我想象一般那样俊朗;梦见我在屋檐下等您从战场上回来;梦见那封信我还没来得及拆,人就去了……师父,那信的主人,是我吗?还有那枚玉佩,是不是我?”
仲子实望着他,想要再伸手去触碰眼前人,气若游丝地答道:“下大雪那天,我一见你,便知道是你回来了……”
仲闻泪如雨下。
随后,仲子实便已气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窗外的雪似是停了,屋内只剩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渐渐失了温度的脸。仲闻跪在那里,攥着师父逐渐冰凉的手,哭到肝肠寸断,却再换不回一句应答。
“师父,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你以后就要让我独自一人吗?师父我好舍不得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求你…”
为什么要这样啊师父,我不想你离开我,我不想…
那枚玉佩从师父衣襟滑落,坠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块冰,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在发疼。
-
此后,仲闻再未娶亲,守着那方墓碑,守了整整五十年。
继师傅死后,仲闻常常会出现幻觉,他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哥哥还是他的弟子。
世人都说那个曾惊才绝艳的武学奇才,他疯了。
每年的一场大雪,他都会发起大病,仲闻总是会觉得自己的弟弟也会害怕,总是会害怕自己错过师傅的拜师…
混乱的同时,不由得道“嘶…好冷啊…”
直到某一年冬天,仲闻再次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幻影,他笑了笑,抬起手想去碰,指尖却终究落了空。
这一次,他没再等幻影清晰,就慢慢闭上了眼。
我好累啊…终于可以休息了...
雪落在他发间,和坟前的那方碑一起,白成了一片。
“师父,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再也不是那虚幻的幻影了,我好想你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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