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律说过，面临选择困难症时，不妨将各种可能性都设想一遍。我觉得他真是哲学家，因为这么做后，我的确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我就应该找个低一点的楼跳下去，看运气摔死。
为什么？因为我是穿越者中活得最勇敢的那批。
勇敢的人就该挑战未知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我心心念念要赔罪的人已经坐在我对面，马上就要给我宣判死刑。
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想来给他道歉？再回神时，就已经躺在他房间的沙发上了。
他说他是在门口捡到我的，像是晕过去了。我的记忆也从那里开始截断，是低血糖？不清楚，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坦白局。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我手指动了动，抹过茶杯壁沿，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指已经被烫出红色。茶水热气往上氤氲，我看不见唐玉律的表情。
“我是有点失望。”
我低下头。
“我曾经以为，终于遇到了可以交流写歌的人...原来还是我自己多想。”
我抿了抿唇。
“不过，我也有点意外......你居然会将这些事告诉我。”
我没有回话。
诚然，我是来认错的，此时若顺藤摸瓜表达自己的悔改之意，或许能让唐玉律对我所剩无几的好感稍微高一些。
但这难免有“我都这么诚恳主动了，你对我的惩罚也该放松一点吧”的道德绑架嫌疑。
这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不过，话说回来，为讲清这些事情，我前前后后打了好几个版本的草稿。
大多数情况我都预料过，就是没料到，唐玉律竟会如此轻易地相信。
什么“系统”“提前预知未来的歌”......哪怕是最常看小说的那批人，真的在现实中听到类似的事，也不会如此迅速地认同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吧。
该不会...
他也见过什么超脱现实的东西？
“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求原谅嘛？”说这话的是他队友。
这人我认识，因为那双蓝眼睛实在太有标志性——好像是叫水徽月？总之，他从唐玉律坐的沙发后探了个头。
“不是的，”我看向他，“我知道这种事的性质很...恶劣，所以我不会奢求你们的原谅。我很抱歉曾经真的动过这种心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唐玉律，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我估计一般人还真遇不到，所以现在，我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做法。”出乎意料的，唐玉律的语气依旧平和。
水徽月帮他提议：“砍手？”
我瞳孔震颤：“啊这个，这不好吧？”
“诶？为什么不好？”
“就是...就是...因为...”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救命，唐玉律你垂眸干嘛？你在沉思什么啊？你真的认可这种做法了吗？
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到我的脸色有多苍白，我肯定狼狈极了，冷汗唰唰地往下冒。
不不，“做什么都可以”是我自己说的，没有人逼我。温如烨，你怎么可以在这一步退却？
不就是砍手吗？没事的，没事的，我态度良好一点，应该还能申请用麻药...
可能是我的样子真的太过滑稽，唐玉律居然被逗笑了：“我不需要你的身体。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我还没说呢。”他笑意未收，却直直盯进我的眼睛里，“你们有合同吗？可以自己决定合同内容、签上后就相当于定了契约的那种？”
巧了，这我熟啊。
在各种霸总火葬场中，“一纸契约”任劳任怨，从不缺席，堪称促进男女主或男男主或女女主情感递进的劳模MVP。
我之前对这玩意可是敬而远之，没想到，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不过唐玉律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我的契约情人，也不想当我的主人。
那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概括起来也很简单，其实就一句话：
【绝对，绝对，不要再干类似的事。】
我真的怔住了。
只是这种要求吗？
不对，不能用“只是”。穿越者眼中的小事，却足以改变原住民的一生。
金手指对一个普通人的诱惑能达到什么程度，想必唐玉律心里清楚。
“不再将别人的作品据为己有”，是对金手指的限制，更是对其他原创者的权益保障。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愧疚。他于是修改了合同内容，上面新增了很多附加条款，比如为他无条件打工一年之类的。
这回我心里舒服多了。签下合同后，我主动加了他的微聊，又将茶水一饮而尽。
热气还没消弭。待我喝完，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原来你的脸也可以不是白色。”他看着我，好似揶揄。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摆手告别。
出去的路上，脑子里忽然传出熟悉的电流声：
【宿主，为什么这么做？】
说实话，213保持了这么久的沉默，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还担心它会用各种方式阻挠我透露“系统”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它反而对我的行为动机更感兴趣。
不过我不清楚它有没有“兴趣”这种东西。213没有生命，说话也不带情绪。
就好像此刻，我不确定它问出这个问题是出于疑惑，还是判定我的行为不符合“程序”，要来问责。
【您应该清楚，时间拖的越久，您完成任务的成功概率越低。若是穿越多个世界后都没能完成任务，中央系统将无法保护您的灵魂。】
【您会被彻底撕碎。】
我并未回话。
213以为我有反悔之意，补充道：
【关于唐玉律此人，我们也做过他的定位分析。】
【
表面特征：温润而泽、和蔼可亲。
内里特征：心和气平、情绪稳定。
结论：笑里藏刀的反派炮灰。
】
我皱眉：“你这结论是凭什么得出的？”
【滋滋...笑——error——滋滋...不好意思，评估错误，对方很少笑里藏刀。正在修改程序。添加关键词：[敏感][自卑][圣父]——】
【结论：炮灰反派也算不上的背景板纯路人。】
【他的性格是最不受人气值欢迎的，而宿主是主角，所以无需担心他造成什么威胁。】
“你们对‘主角’的定义是什么？”我难得用这么虚的声音说话，像飘在半空，找不到方向。
“又为什么...会选择我，来当‘主角’？”
【滴滴，正在查询天选之人模板。正在启用天选之人体验秘境–浓缩版。该方案需开启角色魂穿功能，已确认关闭。自动转化为文字模式。】
【一、是个神经病，可进阶为无痛症；二、怼天怼地，领结一戴，谁也不爱。但需注意只对某人勾起嘴角温柔的弧度；
三、反内卷，钟情摆烂躺平；四、拥有金手指，包括但不限于系统、身份、气运、超能力；
五、爱国，正能量，传播红色思想；六、不走寻常路，00后整顿职场。】
【目前的宿主符合第四、五点。】
【我们选择宿主的前提是，有强大执念之人，不同执念的主体任务也不尽相同。而您的执念是——】
【“好想活一次啊”。】
“呵，是吗？”我没忍住笑出声，“213，你为什么要当系统呢？”
【宿主，这个问题不在我的数据库内。】
“你也不知道对吧。”我并没有期望得到它的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是真正‘活着’。
“你不用给我调身体数据。说来可笑，其实上辈子的我真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却能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执念被你们选中，排挤原住民的生存空间。
“小时候的我有很多兴趣爱好。弹琴、画画、跳舞...那时候我妈还在，她会竭尽所能地满足我，给我报兴趣班。
“可我的热度好像永远只有三分钟，于是那些课程的时长，基本也超不过三个月。
“我还会告诉别人，课外班太费钱了，我得给家里省点钱。只有我自己知道，小时候的我根本没那么懂事，我只是单纯的，想偷懒而已。
“我妈觉得人还是得有点长期的爱好，而她喜欢的就是种植。
“于是在我三年级那年，她在我家庭院里栽了一棵橘子树，那是我最喜欢的水果。橘子树能活很久很久，如果我养的好，它甚至能陪我到大学毕业。”
213好像很疑惑。它应该不知道为什么宿主突然开始唠家常。
不过没关系。就像想要辞职的员工填写的请假理由总是千奇百怪，根本不在乎上司的看法。我现在说这些，也只是说给我自己听。
“后来，带我的人只剩下我爸。
“那时候，高中要分文理班。其实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科，它们对我来说都差不多，不过写文科时，我的脑子会转的更快一点。
“然后，我被分去了理科班。
“因为我爸觉得，学文科没前途。”
我顿了一下。
“其实后面的故事也没什么新奇的，就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选了不适合的科目嘛，成绩就一落千丈。那时候抑郁的同学很多，但他们都有自己调解情绪的方式，最常见的就是唱歌、画画。
“我也想这么做，但是，因为小时候的怠惰，我不会唱歌，画出来的东西也不满意，看到它们，只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去看看那棵橘子树。
“至少它还活着，它的存在好像就是证明我还不是一无是处。”
“当时我又发掘了一个新爱好——看电视剧！倒不是剧情本身有意思，只是我看时，会不由自主地代入进去。朋友说，我居然会一比一模仿出剧中人的表情。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真是很奇妙的感觉，我好像随时能体验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的感情，又能很快抽身出去。
“这个爱好也被截断了。因为我爸觉得，电视剧对高中生来说是毒药。他没收了我的手机，中断了我的所有娱乐来源。
“他很信任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也很信任他。高考完选志愿都是他帮我选的。
“但他不该信任我的能力。
“还是那些屡见不鲜的事，发挥失常嘛，复读一年。最后考的还行，我爸也很自信，还没和我商量，便给我报了他觉得好就业的专业。
“好巧不巧，那是个热门专业，每年分数线都在暴涨。
“我进了好学校，但不是他期望的学校，更不是他想要的专业。
“然后，他死了。”
我突然有点想笑。
“很荒谬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脑溢血，还是被我活活气死的。
“这么说好像很不孝——其实，看到没进他想要的那个专业时，我有点高兴。因为它还是跟理科相关，我根本不感兴趣。
“第一次独自打拼，我打算参照别人的做法。那个传授经验的人说‘新地区！新大学！新起点！这么多新的东西在等着你，只差新的人了’。但我还是很迷茫。
“因为我爸只让我考上好大学，至于考上后该做什么，他没说。
“这个专业不好就业，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便没有转专业、或是考研的打算。反正工作时也用不到，谁来都能干。就这么浑浑噩噩玩了三年。
“大四实习完毕，我已经被社会拷打老实了。最后一次路过家时，我突发奇想，要去看看那棵许久未管的树。
“我妈走的时候，它还没到我腰。现在，它已经有两个我那么高了。
“但可能是因为太久没人打理，已经生不出橘子了。上面只剩下一个完好的橘子，孤零零的，也不知独自在这里驻守了多久。
“我把它摘了下来，一边剥一边吃。当时，我回想着自己的人生，突然觉得，自己活的很荒唐。
“我明明一直在努力，却什么也没办成。我一直在被别人推着走，兜兜转转，却好像从未出发过。甚至是穿越过来后，都只是被你推着前进。你的很多指示其实根本不适合我，我却什么都没说。
“那颗橘子很甜，很甜很甜，它即将完成它的使命...你看，连它都要完成了。
“但我却没能帮助它全部完成。因为我只吃了一瓣，就碰巧遇到酒驾司机。它应该被我的血浸透了吧，不好吃了。
“你说，我的执念是‘想活一次’。但你知道，现在的我在想什么吗？”
一长段话说得我口干舌燥。我清了清嗓子，靠在路边的树下等车，接着道：
“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
“...我想穿越回去，然后，把那个橘子吃完。”
213默不作声。
空中突然发出“哔”的动静。我感觉手心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等我好奇看过去，那儿居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橘子。
“......”
我猜，我猜哈，213应该是感受到我的求生欲过低，怕我真的找个大马路躺着，才做出这个举动。我真是个让系统省心的宿主，还反过来安慰它：
“死了我都记得那橘子长什么样，至少肯定不长这样。你放心，哪怕是为了回去吃到它，我肯定会积极完成任务。
“但是......不是以现在这种形式。”
213大概猜到了什么：【宿主，不及时完成任务的话...】
“我懂，灵魂湮灭，永世不得超生是吧。”我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那就死了算了呗。都活两辈子了，我难道连追求梦想这么点事都不敢做吗？”
说真的，那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才不要那么逊呢。反正我还这么年轻，趁着我的手、我的腿还能动...总有些事情，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干。”
这里是新世界。
这里没有熟人，也没有熟悉的橘子树。
但这里有新事业，新起点。
还有新过来的人。
我想去做真正喜欢的事，去做以前没能来得及的事。
我想自己推着自己前进。
成为巨星也好，灰飞烟灭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至于你说的那套主角理论......”
我伸了个懒腰，真心实意地给它提起意见。
“人不应该是那么简单定义的，或许你们的数据库该更新一下？
“我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配角’。或许偶尔会做别人的陪衬，但在自己的故事里，人们永远都是自己的‘主角’。
“至于唐玉律，经过我和他短暂的相处，我就觉得，以他的大局观、与人相处的态度、还有他的创作天赋...如果他能充分发挥这些，至少在这个圈子里，他就不会是什么‘纯路人’。
“我原来世界的娱乐圈已经无药可救。那么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还是想保持期待，也许假以时日...真的会有什么紫薇星从天而降，带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惊喜’。”
【但是，宿主，以后您不想做任务的话，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
【调取不同时间线中的歌曲需耗费大量能量。本来，若宿主正常完成任务，这部分的损耗会由中央系统统一报销。】
【可宿主突然反悔，我们的系统应对不及，就会出现bug。】
“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愧疚，“那这次出bug了吗？”
【出了。】
“什么bug？”
【......】
搞什么，系统居然也有迟疑的时候？
该不会很严重吧？
【说严重，也不至于。但根据数据推算，宿主你的良心可能会受到极大谴责。】
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您先前做的任务，都是依照现实进展的不同阶段，从任务库中随机筛选的。】
【这次的bug内容，便是将某些还未被筛选到的任务，移接给了原住民。这个人，您应当印象很深...】
“你说的这个原住民，该不会是那个谁...”我抱头，“不不不，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宿主，别逃避。就是“那个谁”。】
我眼前一黑。
但213宛如催命的声音依然在我脑中响起：
【宿主别担心，任务由他做，奖励也归属于他。您给他认真解释，根据性格分析，他应该还是不会要求您把手砍掉的。】
“先别说那些。你先告诉我，移接给他的到底是哪个任务？”
【......】
“213！！”
【具体任务，我也不知道。】
【按照原定流程，这个任务至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有概率被您抽到。所以，任务内容，也需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知晓。】
【额，额，但是...】
“你刚才居然连说了两个语气词？！”
【但是，这个任务的抽取范围，中央系统还是会告诉我的。】
【它隶属于九号任务库。】
我天都塌了。
“是那个‘doki~划清爱与友情的界限！和心爱的他来一场气息与汗水的碰·撞吧?’的限制级任务库？！”
【是的。】
【宿主，请不要担心，只要他是直男，他选的帮忙完成任务的人也是直男，这个任务库里的任务就不算很难完成。】
【因为对直男来说，和好兄弟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那万一他不是呢？！”
【岂不更好？成人之美也未尝不是结了个大善缘...宿主！请不要用头撞墙...】
“唐玉律！好兄弟，祖宗，爷爷，爹！我对不住你啊——”我看着他的头像框，颤颤巍巍流下两行宽面条泪。
我觉得这事还是得试探一下。
于是，头一次，我加上别人后的开场白不是问候语，而是——
【厉泛舟：我现在已经在外面等车了。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太阳很白，云朵也有点刺眼。对了你是gay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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