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为容的家属吗?”女警抬头问。
“是。”女孩戴着黑色鸭舌帽,低声应答。
“在这里和下面那行签字。”女警用手指点了点同意书,顿了顿又说,“先确认没问题再签。”
女孩拿着笔的手停住了一瞬,随即继续落笔。
签完名字后她想把笔盖合上,手却在抖。
女警瞥了一眼:“没事,放在那儿吧。”
女孩还是坚持合上了笔盖,帽檐遮住她的眉眼,只看到紧紧抿住的嘴唇。
把笔放回原位后,女孩拿起同意书,双手递回给女警:“请问……遗体是直接送到殡仪馆吗?”
女警“嗯”了一声,想起视频里的惨状,没忍住又多说了句:“没有其他亲属来帮你处理吗?”
这时女孩终于微微抬起下颌,女警看见一张瘦削苍白的脸颊,两眼通红肿胀。
女孩挤出一丝笑:“就我一个。”
女警的目光落在她刚签完的名字上——“陶楚”。
不是和母亲姓,难道父亲也不在了?
“不知道刚才在证物室放的那段视频,能不能给我?”
见女孩含泪望着自己,绝望中带着希冀,女警的心颤了颤。
她瞥了瞥周围,只有师父坐在角落低头看着手机喝茶,别人都去吃午饭了。
她身子前倾,小声说:“按规定,我不能给你——视频是后方车主行车记录仪拍的。”
说罢,她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在407做证人笔录,快结束了。”
女孩立刻会意,朝她鞠了一躬后迅速朝407跑去。
女警望着她一身黑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你这一上午叹了多少气?”老警察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女警知道是被听见了,扭头冲师父笑笑:“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来,像是还在读书的学生,怪可怜的。”
“你可怜归可怜,别把自己搭进去。”老警察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起身。
女警连忙接过,边倒开水边问:“师父,我看出来不大对劲,但是不至于提醒两句就把我搭进去吧?”
老警察接过八分满的茶杯,抬起眼皮问:“你看出什么了?”
“太镇定了——除了见肇事司机的时候有点失态,其他时候都很克制。要不是她刚刚抬头露出哭肿的眼睛,简直要怀疑母女俩完全没感情。”
“哼哼,见司机的时候哭喊那几句也是装的。”老警察被茶烫了嘴皮子瑟缩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这姑娘是惊弓之鸟,绷得紧呢。”
“您是说她妈妈的车祸……”
“现场的照片和视频你都看过,那个肇事司机像是疲劳驾驶?”
“交警没说什么啊,痕迹科的人也没提……”
老警察将身子往后一仰,冲她摇了摇头。
女警顿时领悟——就是没人提出异议,才说明背后有问题!
她不再多问,坐回自己工位,盯着桌上的同意书。
陶楚,她在嘴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皱。
忽然,她听见走廊里传来女孩的声音——“谢谢大哥”。
女警走到门口,看见陶楚进了拐角的卫生间,她立刻跟过去。
陶楚从隔间一出来就发现女警站在洗手台旁边,她下意识回头去看相邻隔间的门把手标识——都是绿色,没有人。
陶楚走到洗手台边,把水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水花穿过她的双手。
“姐姐,是还有什么流程吗?”
女警看出她确实如师父所说戒备心很重,凑到她身边问:“你知道逍遥达物流公司吗?”
镜子中的陶楚顿了几秒才回答:“没听过。”
水继续淌着,女警没有再说话。
陶楚微微侧过头说:“谢谢您。”
关上水龙头,陶楚扯下纸沾去手上水珠后默默离开。
在踏出望湖市公安局前,她看见门口有个矮胖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眼睛却在往大门看,瞧见自己后又转过身。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上车,坐进车里后把包往副驾一扔,迅速离开。
她只留意着后方是否有车紧跟,却没发现有辆银色小轿车从公安局出来后,超车到了她的前面。
赶到殡仪馆,陶楚看见前台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四角都有摄像头,周围是透明玻璃。
阳光洒进来,让她稍稍感觉安全一些。
坐在空荡的大厅里,她等遗体送到后签字确认。
等待的时候,她一直低头盯着手机里的视频。
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是1月17日8点43分,因为不是节假日,高速公路上车辆并不算多。
第12秒,橙黄色的大货车突然向左变道,视频拍摄车辆稍稍减速让它。
它的车身还没摆直就继续快速变道,视频里的车主低声骂了一句:“卧槽,连续变道!”
最左边车道有一辆白色小轿车正在行驶,如果大货车及时减速,也就堪堪擦着轿车车尾进入车道。
但出人意料的是,大货车突然加速向白色小轿车冲去。
顷刻间,小轿车被拦腰撞在高速公路护栏上,侧翻后只露出一截白色车尾,车身挤压得极度变形。
惊悚的场景和巨大的撞击声把视频车主吓得立刻急刹,随即被后车追尾,警报声、怒骂声交织。
画面的左下角,那一小截白色车尾冒起滚滚浓烟。
视频结束,3秒后重复播放。
陶楚凝视着这段视频,眼皮鼓胀得生疼,嘴里的甜味淡去,她又剥开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
那辆白色小轿车的副驾上坐着她的妈妈徐为容,开车的人是妈妈的老同学兼公司合伙人邹铭。
“嘭——”视频里的货车再一次疯狂地冲撞挤压,陶楚抬起僵硬的手指颤巍巍地退出。
八年前,妈妈和邹铭伯伯是从江临市被“赶”出来的。
他们是80年代末首都政法高校的毕业生,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被江临市引进后在律法届崭露头角。
邹铭进入司法部门,徐为容则在律所工作,但他们同样嫉恶如仇。
徐为容坚持为最穷苦的百姓、打最难的官司,凭借过硬的专业素质和飒爽英姿的外表,她成了江临市群众心中最信任的女律师,数次登上报纸头条。
可是在风光背后,有数不尽的明枪暗箭。
徐为容被威胁过、殴打过,但从未屈服。
直到有一天,她和邹铭在私密场合疑似接吻的照片被网络文章、杂志小报散播得铺天盖地。
长达两个月的调查“坐实”了传言,邹铭被开除,徐为容因严重违反职业规范被吊销律师执业证书,陶楚的爸爸陶国华也提出离婚。??
只有陶楚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妈妈,徐为容带她回到老家望湖市生活。
不久,邹铭也来投奔,与徐为容合伙做生意,一起开了公司。
后来,陶楚考上C大的新闻学院,在国外读了三年书,直到昨天接到母亲车祸去世的噩耗,她飞回来处理后事。
含在嘴里的薄荷糖还剩薄薄一片,陶楚用牙齿慢慢碾碎,细小的碎糖铺满舌尖,被一口咽了下去。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起身去领骨灰。
陶楚捧着两盒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开着车行驶在郊区空荡荡的路上,开了好一段才遇到一个红灯。
刹车后她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蓝天白云,冬日难得的灿烂阳光照得人暖融融,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啊”。
她愣了愣神,这不由自主的想法像一记拳头挥在她脸上,直击鼻梁,酸痛无比。
睫毛忽闪了几下,像历经风暴后奄奄一息的蝴蝶扇动翅膀,眼泪随风落雨般扑簌簌落下。
天气再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短短的一日夜,她去过了交警支队、公安局、殡仪馆……无数冰冷又破碎的场景锤击着她的心脏。
她强撑着处理好一切,现在又该何去何从?
迷茫、不安、恐惧、孤独,交织在一起向她袭来,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她终于能真实地放任自己宣泄情绪。
可也只哭了二三十秒,她估摸着快跳绿灯了,把沾满泪水的手背在衣服上蹭了蹭。
绿灯亮了,一辆银色小轿车从她旁边驶过。
她吸了吸鼻子踩下油门,嗓子里还有两声藏不住的呜咽。
眼角的泪许久没干,可她没有再停下来痛哭——进了城区后人多车多,天色也暗了下来,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开车。
直到抱着两盒骨灰进了家门,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当她看着妈妈房间紧闭着的门,再低头看一眼怀里的骨灰盒,鼻腔的酸意像一股海浪涌上来,激得她紧闭眼睛来缓解。
她捧着骨灰盒走进妈妈的房间,轻轻把它放在桌上。
房间很大,除了床和衣柜,却只摆了一张可升降的办公桌和一个抽屉柜。
桌子上收得整整齐齐,徐为容一向爱干净。
陶楚抽了两张纸,慢慢地擦拭浮尘,目光游移在桌面上一摞摞的文件上。
便签纸上的字迹、报表旁的标注和日历上的勾圈,都是妈妈留下的痕迹。
要好好整理一下妈妈的遗物,陶楚心想,但两天来的疲惫一齐涌了上来,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想着先歇一歇再起来收拾。
她打算先去冲个澡,取下鸭舌帽后露出一头毛寸。
望湖市比C大冷得多,自从赶回来,她还没摘下过帽子。
她对着浴室的镜子,搓了搓额头上被帽檐压出的红痕。
贴身的衣服脱了一半,她忽然想起身上的伤口,将后背转向镜子,瞄了眼肩背上血痂脱落后露出的粉白新肉。
她曲直手臂想拔下套头的衣服,肩背的肌肉线条分明。
耳朵被衣领挂住,她痛得“嘶”了一声,想起耳后还有一道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扯大领口,终于脱了个干净。
她看着镜子里顶着一头毛寸的自己,在灯光映照下,寸把长的头发像是冬天被剃过的草坪,毫无遮挡。
上个月咬牙剃掉沾满油漆的头发时,她还担心过年回家会被妈妈撸着寸头开玩笑。
可现在她回家了,妈妈却不在了。
妈妈永远看不到她的寸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