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教室的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葱郁的香樟树。南方的这座小城,入了梅,空气里便总是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粘稠感。
“哈哈哈——!”
一阵突兀的哄笑声从高二(三)班的教室里炸开,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男生挤眉弄眼,夸张地拍着桌子。
讲台上,年轻的语文老师脸色尴尬,试图维持秩序:“安静!同学们安静!夏时寒同学,请你解释一下,‘槁木死灰’这个成语的意思……”
夏时寒站在那里。他今天穿了一件熨烫得极其平整的白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像是某种无声的防御。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紧抿的唇线。
他沉默了几秒,教室里细碎的嗤笑声愈发清晰。他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形容心境沉寂,对世事毫无触动……”
“不对吧夏时寒!”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猛地打断他,嬉皮笑脸地嚷道:“老师,他刚才明明说的是‘槁木’像他那种‘精神病’一样!脑子不正常的人才这么形容吧?”
“哗——”地一声,更大的哄笑浪潮般涌来。
夏时寒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传来。那三个字——“精神病”,像一根冰冷生锈的针,精准地刺入他耳膜,带来一阵细微的嗡鸣。他初中时因重度抑郁休学半年的事,不知怎么就被传成了这样。他下颌线绷紧,视线垂落在摊开的课本上,那些整齐排列的黑色铅字似乎都在扭曲、跳跃,嘲笑着他。
伪善的面具戴得太久,连自己都快信了。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惯有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表情,不至于失态。
“够了!”语文老师提高了音量,重重拍了下讲台,“李浩!出去站着!”
名叫李浩的男生撇撇嘴,吊儿郎当地晃出了教室。
老师的目光落回夏时寒身上,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坐下吧。下次回答问题前想清楚。”
羞辱感并非源于批评,而是那种被当众剥开、暴露某种“不正常”的难堪。夏时寒沉默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弯曲的竹子。他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他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默默计算着距离放学还有多久。
市第一人民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仿佛渗进了墙壁的每一道缝隙,也沉沉压在每个行走其间的人心上。
应淮年刚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他请了晚自习的假,因为外婆今天状况很不好,护工阿姨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来。
穿过住院部长长的走廊,去往外婆的病房必经神经内科的候诊区。旁边一间开放的健康宣教教室里,似乎正在举办一场小型讲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近事遗忘’是阿尔茨海默病最常见的早期症状……比如刚做过的事、刚放的东西转眼就忘,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这远超正常老化……”
应淮年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顿。医生的话像零散的碎片,却精准地拼凑出外婆日渐清晰的日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反复问他吃过饭没有、甚至偶尔会认不出他是谁。
他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隔壁高二(三)班那阵失控的哄笑声穿透墙壁,尖锐地撞进他的耳朵。他听见那个男生拔高的嗓门,清晰地喊着“精神病”。
应淮年不喜欢这种吵闹,更不喜欢这种带着恶意起哄的方式。他蹙紧眉头,几乎能想象出那个被取笑的同学此刻的难堪。但他自己的生活已然是一团乱麻,无处可逃的重压,让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一个陌生人的窘境。
他攥了攥肩上的书包带——里面除了习题集,还塞着昨晚赶工做完的零件,沉甸甸的——加快脚步,将那片喧嚣抛在身后。
外婆的病房是三人间,靠窗的那个床位。他进去时,护工张阿姨正轻声细语地哄着外婆喝水。外婆眼神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嘴唇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淮年来啦。”张阿姨看到他,松了口气,“老太太下午又闹着要回家,说要去给你爸妈做饭……哄了好久。”
应淮年心里一刺。父母车祸去世快十年了。他走过去,接过张阿姨手里的水杯,弯下腰,声音放得极轻:“外婆,是我,淮年。”
外婆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就在应淮年以为她又忘了自己时,她却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校服袖子,含糊地说:“……年崽,放学啦?饿不饿?外婆去给你煮碗面……”
“嗯,放学了。”应淮年鼻尖微酸,顺着她的话应道,“我不饿,您好好休息。”
他仔细地喂外婆喝了水,帮她掖好被角,又听张阿姨低声交代了几句白天的状况和医生的嘱咐。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小石头,垒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离开病房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回头望了一眼。外婆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下去,病房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仿佛正一点点吞噬掉那个曾经精明强干、总是笑呵呵地给他做糖油粑粑的老人。
沉重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漫上来。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像一声赦令。
夏时寒几乎是立刻起身,收拾好书包,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交流,快步走出了教室。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能提供物理隔绝的房间。
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乌云低垂,预示着又一场大雨。他沿着街边快步走着,只想在下雨前赶到家。
路过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城区的巷口时,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和粗暴的呵斥声让他停住了脚步。
巷子深处,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围着一个瘦弱的男生。那个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旧画板,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一个黄毛青年正用力扯着他的画板:“小子!撞了人不用赔钱的啊?你这破板子不值钱,总有点饭钱吧!”
“我没钱”男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有一些倔强,“我不是故意的…”
“没钱?谁信啊!”
夏时寒的脚步顿住了。他认得那个被围住的男生。他认得那几个人,是附近有名的混混。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走开,不要惹麻烦。父亲冰冷的警告——“少管闲事,给我安分点!”——和记忆中皮带抽在身上的灼痛感瞬间苏醒。
但应乐简那双盛满惊惶和无助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猛地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锁起来的、同样孤立无援的自己。
他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胸腔里的心脏鼓噪着,一下下撞击着肋骨。
就在那个黄毛青年不耐烦地抬手似乎要推搡应乐简的瞬间,夏时寒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比他预想的要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
那几个混混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插手。黄毛转过头,看到只有夏时寒一个人,穿着规整的校服,看起来斯文甚至有些单薄,立刻嗤笑一声:“哟,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小白脸?想学人英雄救美啊?”
夏时寒没有退缩,尽管手心已经沁出冷汗。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对策。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已经报警了。”
夏时寒猛地回头。
应淮年不知何时站在巷口。他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永远沉甸甸的书包,身形挺拔,夕阳最后一点余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直直地射向那几个混混。他举着手机,屏幕亮着,似乎刚刚结束通话。
“警察马上就到。”应淮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寂静下来的巷子里。
黄毛脸色变了几变,盯着应淮年看了几秒,似乎想判断真假。最终,他悻悻地松开了抓着应乐简画板的手,朝地上啐了一口:“妈的,算你们走运!小子,下次别让老子再碰到你!”
他骂骂咧咧地一挥手,带着另外几个人快步从巷子的另一头溜走了。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应乐简还僵在原地,抱着画板,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泪痕未干。
夏时寒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一层冷汗。他看向应淮年,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如果不是他……
然而,应淮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目光掠过他整洁的白衬衫和显然价值不菲的书包,没有任何停留,更没有任何想交流的意思。然后,他径直走向应乐简。
“没事吧?”对应乐简说话时,他声音里的冷意褪去不少,虽然依旧算不上热情,但至少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看了看应乐简怀里那个被扯得有些变形的画板,“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应乐简惊魂未定地摇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小声嗫嚅:“哥…”
哥?夏时寒微微一怔。原来他们是兄弟。
应淮年仔细看了看弟弟,确认他确实没受伤,才低声说:“先回家。”说完,他很自然地接过应乐简肩上那个看起来更旧更沉的书包,挎在自己另一侧肩上。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夏时寒第二眼,仿佛他只是巷子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带着应乐简,从夏时寒身边沉默地走过,走向巷子深处那片更破旧、更拥挤的居民楼。
夏时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哥哥的背影挺拔却带着沉重的负荷,弟弟则微微缩着肩膀,显得脆弱而依赖。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那声没有说出口的“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慢慢沉淀下去,混合着方才教室里的难堪、一种被无形壁垒隔绝的失落,以及对这个冷傲孤僻的同班同学更深的好奇。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夏肘时寒的肩头。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气混合着饭菜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以后放学直接回家,别绕路。”应淮年把两个书包放在墙角的矮凳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严厉,“要是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应乐简低着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小声说:“我想去那个新开的画材店看看……没想到……”
“看画材可以周末我去。”应淮年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他看着弟弟苍白瘦削的脸,想到刚才那几个混混,一阵后怕和心疼涌上心头,语气不由得加重:“你知不知道那一片很乱?你一个人出事怎么办?”
应乐简瑟缩了一下,不再说话。
应淮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他走到灶台前,揭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旧铝锅盖子,里面温着早上煮好的粥。他熟练地点火,准备热粥,又从角落的袋子里拿出两个鸡蛋。
逼仄的房间里只有锅铲碰撞的轻微声响。
应乐简默默地把画板放好,坐在床边,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哥哥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像是什么都能扛住。但他看得见哥哥眼底的青黑,看得见他偶尔对着外婆药费单子时紧锁的眉头。
“哥,”应乐简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今天……谢谢你。还有……那个同学……”
应淮年打蛋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个穿着白衬衫、看起来干净得与那条破旧巷格格不入的男生……他记得他,班上那个永远考第一、总是温和有礼却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的夏景初。他没想到对方会站出来,在那群混混面前,声音虽然绷着,却没有退缩。
但他并不想和这类人有太多交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对方那种优渥环境里浸染出的从容和洁净,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的窘迫和狼狈。更何况,他没有任何精力和时间去经营所谓的人际关系。
“嗯。”应淮年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接话,转而道,“下周的摸底考准备得怎么样了?数学不能再粗心了。”
话题被生硬地转开。应乐简乖巧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粥热好了,简单的炒鸡蛋也出了锅。兄弟俩沉默地坐在小桌旁吃饭。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石棉瓦的屋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应淮年吃着饭,心里却在盘算:今晚要熬夜把剩下的零件做完,明天一早送去电子城,应该能结上一笔钱;后天周末,得去医院替一下张阿姨;外婆的药又快吃完了……
每一个念头都是一块沉重的石头。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老太太含糊却焦急的呼唤声:“年崽?年崽是不是回来了?我的毛线针呢?我要给你织件毛衣……”
应淮年立刻放下碗筷,快步走到隔壁房间。外婆正坐在床上,神情惶惑地四处摸索。他走过去,握住外婆枯瘦的手,耐心地应着:“外婆,我在这儿。毛线针我收好了,明天再织,先吃饭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与方才在巷子里冷冽的模样,以及在教室里的沉默孤僻,判若两人。
应乐简捧着碗,看着哥哥耐心哄着外婆的背影,鼻子微微发酸。他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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