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窗外忽有惊雷裂天,天色阴沉如墨,随即霡霂微雨四散,挟风而来。
谢渊静坐在桌边,面前点了一只灯烛,将他的脸割得阴阳分晓,谢灵犀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爹……早就知晓了?”
谢渊看着自己的女儿,如今眉间多了几分坚毅与慈悲,再不是那个冷脸逗乐的小娘子了,他温声:“灵犀说的是哪回事?若是指宛君与这何壬,我的确知晓。”
“父亲出现在此,便是早知我与阿续会来何家一探究竟——可我二人为何来何家,又为何要查那谢宛君,如父亲这般聪明,怎会猜不到呢?”
说罢,她猛扑到父亲怀中,泣声:“我、我……!”
这下是真什么冷静自持,什么端庄守礼都不要了,她心中有千情万愫,不知如何对谢渊说起。
“我不知晓……是平南王,他想、想……”
他杀了崔珏,还想亡谢家!
被掩埋至今的,能是什么好事?平南王,对她家存的那番心思,又怎会是温情好意!
强压在心中的委屈、无助等情绪轰然决堤,同周遭的雨一般,绵长地抽泣着。谢灵犀的泪水似一连串珠子从脸庞静静滑下。
泪流尽了,她忡然抬头,见柳续在不远处满眼怜惜。
“我、我失态了。”
父亲的衣袍被她的眼泪濡湿了,谢灵犀松开他,复归清明,神色中带了几分羞赧与无措——
她素来冷然,怎会如今日这般淋漓尽透。
柳续方才便在一旁默声,如今终于走上前了,握紧了她的手,又朝谢渊道:“父亲。”
“承之,多谢你照顾灵犀了。”
柳续摇了摇头。
谢渊却道:“要谢的。”
“是我闭塞耳目,教你们这些小辈去掺和这场浑水,”他一叹,“我实在惭愧。”
平南王远在南疆,将手伸入长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得持年累月的布局,不论他意欲何为,谢家本就不参与夺嫡任何一派,于他而言,并无威胁。
又根繁叶茂,因是各皇子王爷拉拢的对象。
可谢渊却没想到,十年前的旧事,教他记恨至今。
——“平南王对付我们,全因私仇?”
谢灵犀如是问。
她也知事情没这般简单,一个在外战功赫赫、呼风唤雨的武将,一个天潢贵胄、中宫嫡出,怎会因一些私人情愫而动辄下手呢?
谢渊:“自然不是。”
他面露嘲哂,脸上又浮现出当初一般做宛君兄长的神色,“‘深情’只是男人装模作样的戏码、自我欺骗的投名状……有些事情,本来不好开口,可到了如今,倒是要让灵犀与承之替我分辩一二了。”
谢灵犀道:“宛君姑姑,与平南王真有一段情?”
“那是……识人不清啊。”
识人不清,既指谢宛君,也有他谢渊的一份。
十余年前,谢渊刚与王家娘子王靖成婚,又因官职调整,暂居山北。那时,家中两个小妹还未出嫁。
乃是豆蔻年华。
宛君性子活泼,喜游玩,蕴之刚安静些。
一日,谢宛君赏玩山水之时,提笔一通洋洋洒洒,倾泻诗文,写罢太过乏困,便倚在树上睡
着了,再醒来时,天已昏昏。
周遭一切都染上了柔柔霞光,她正欲离去,忽而有一人,拾起她掉落在地的宣纸,“白川过绿水,明溪下青江……好诗、好诗呐!”
“好诗?”谢宛君顿住脚步,“那你可说说,这有何处好?”
那郎君本就是随口而发,尽兴而已,这下倏地听了一娘子清脆的嗓音,吓了一跳,转身见了谢宛君,拱手道:“不知娘子在此处,无意中捡了娘子漏下的诗,随性而发,真是冒犯了。”
谢宛君不管这些,“冒犯什么?你只管说,我这诗,好在哪儿了?”
她这诗一通乱写,这人也一通乱夸……
莫不是特地来搭讪的浪荡子?
她想罢,端详着对面脸庞微红的郎君,额间不知是热的还是恼的,渗了薄汗;另一边,燕离也凝目看谢宛君——
这娘子好生胆大,荒郊野外,见了他也不惧。
他道:“兴之所至,赤忱之作,都是好的。”
谢宛君眯了眯眼:“你倒是嘴甜。”
燕离刚经一场恶战,脸上手臂上还负着伤,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横在眉上,身形魁梧,一瞧便不是什么蜜饯儿里泡出来的人物,他挑眉:“嘴甜?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是么?这么说来,你是只对我嘴甜咯。”
“你……”
此话一出,燕离微怔。
谢宛君从来都爱这般讲话,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燕离见的都是知礼端庄的娘子,头一回见她这般的,静了一会儿:“娘子这般说话,倒容易教人误会。”
谢宛君盯着他:“那你误会了么?”
“……没有。”
她遗憾道:“好罢。”
暮色四合,她需得归家了,此次她央求着二哥带她来山北,可不能惹麻烦,落了谢渊的口舌,将她送回陈留。
想着,朝燕离招了招手,“我先走了,你明日还来么?”
燕离失笑,也朝她背影喊道:“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
翌日,两人在又在溪边相遇了。
这次倒是交换了姓名,谢宛君道唤她“绵娘”即可,“绵”是软绵绵的“绵”。燕离听了,乍舌:“你和名字倒是毫不相符啊。”
谢宛君坐在树上,又晃了晃脚,“那又如何?我就爱叫这个名字。”
燕离说,他姓李,单名一个雁字。
谢宛君:“李雁啊,李郎君。”
……
后来,两人相处日久,渐渐心悦对方。
谢宛君古灵精怪,自是讨人喜欢,燕离也是个能开得玩笑的二愣子,又有一身的肌肉,谢宛君很欢喜。
溪川、瀑布、山林……
两人骑着马,去许多地方约会。
当时,谢渊才得知谢宛君交了个情郎,霎时大惊,心道这军营中还出了个会讨娘子欢心的?
于是让谢宛君把人叫来,与燕离一交谈,只见这郎君诗书礼乐,侃侃而谈,军机要务,见解独到。
谢渊当即同意:“极好、极好。”
可好景不长。
当时与南边的战事欲催,燕离在的那支队伍被派遣过去。他走的那日,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谢宛君抹了把泪,含情脉脉:“我等你回来啊。”
这一等就是五年。
等到谢渊举家迁往长安,蕴之也嫁人了,只留下谢宛君一个人。
谢渊劝她,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谢宛君脾气犟,跑去当初燕离去的那处寻了几个月,没寻到人,心死了,随谢渊来了长安。
——“而后,她遇见那何壬,家中瞧不起他商户的出身,教宛君与他断绝来往。可宛君却说,那有军功的好儿郎,也不见得是个好的,始乱终弃,还不如染布的何壬。”
“再后来,宛君真嫁了那何壬,日子也过得幸福美满,还生了个孩子,只可惜,在八岁时不慎夭折了。”
“那何壬对她极好,再不教她生子了,家中尚且富足,就这样过了几十年,直到宛君病逝,何壬守着这染坊,也没有再娶。”
谢渊长叹了口气,似在怀念过去的年岁。
谢老太爷自小女儿嫁了人,便不许家中再提她的名字,可只要他们几个有闲暇,来往也是常有的事。
谢灵犀喃喃:“可……我不知道。”
谢渊看了眼她,“小孩子,怕你们说漏嘴。灵犀怕是也不记得,小时候常见的那漂亮娘子,就是你宛君姑姑啊。”
还真有这回事。
在街上碰见,谢渊总要与她说好久的话,谢灵犀还曾疑心,父亲是否移情别恋,要学崔伯父的样子,避着母亲迎娶新妇了。
“故而,这有些人表面看着光鲜,实际上心里不知如何烂透了,你嫁燕稷,不如嫁承之。”
谢灵犀:“嗯。”
她看了眼柳续,后者正襟危坐:“那燕离当真就没有回来寻姑姑么?”
他可记得,当日香山密道中,燕离癔症之时说的是——圣上不喜绵娘出身,硬是为他赐婚,逼他娶门当户对的娘子为妻。
谢渊听罢,髭须一飞,“放屁!自己当了负心汉,还要拉圣上垫背!我陈留谢家的姑娘,什么天潢贵胄嫁不得?”
这边,是娘子枯等、遇着负心人的戏码;而那厢,却是燕离自述遭了他皇兄的摆布,才至有情人被人拆散,不成眷属……
究竟真相如何,先不盖棺定论。
谢灵犀倒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事情的始末——
燕离少时与谢宛君相知相爱,却阴差阳错,彼此间错过了一生一世。当日在香山,她丢的那枚玉佩,也由此见了真章。
屋檐仍淌着雨帘,淋漓气息吹得烛光摇曳,桌前三人身上春衫也鼓着风,面容上皆露出倦意。
前世今生,幕后之人,当真是平南王燕离!
在荆州时,这人借了谢家的名义操纵权势、结党受贿,又唤她“侄女”!
保不准已窥得了谢宛君的真实身份,而后又与燕稷合谋欲拉谢灵均去送命……
种种针对谢家的阴谋诡计,不论是私仇还是明怨,亦或者为了他夺得皇位的黄粱美梦,谢灵犀低眉敛目,“爹,平南王狼子野心,如今圣上羸弱病危,他定会有所动作。”
这下毫不隐瞒了,将这些时日长安乃至荆州之事和盘托出。
谢渊听罢,心疼地扶了扶谢灵犀的双臂,“不怕。”
他走至屋外,抬头望见了满眼的雨水与阴翳,重重宫殿明黄庄严,俨然隐在云雾缭绕中,而后是香山寺……
该来的,终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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