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她前世的蹉跎皆因燕稷的暴虐无道、冷心冷肺,晋王做了负心郎,又做了夺命鬼……谁能想到这身后还藏着一人,同样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呢?
只是今生,平南王倒是独占鳌头,这厢东风压了西风。
她如同一只蝴蝶掠过水面,在其中掀起波澜,而这重生的机会,固然是她夫君柳承之给的——
与柳续在香山,与柳续去荆州,与柳续藏于绮楼,如此种种,才得以窥见这暗中一隅。
这些草蛇灰线的阴谋阳谋,若非主动探究,便像前世一般,在命入黄泉之后,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缘。
前世为何到死都没有发现?
是因为自负么。
谢灵犀牙关紧咬,下颌露出一个不可摧折、如金石般冷硬的弧线,她心道:怎的怪上了自己,加害人在前,她竟是要怪他们这些前世骨头被磨得粉碎的亡灵?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四个字!
——有、何、仇、怨!
她猝然开口:“殿下说错了,殿下与我谢家可从来没有你说的那层龃龉。”
“小姑姑爱殿下如命,怎会嫁与旁人?”
此话一出,谢渊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那平南王方才还在大言不惭诉着他与谢宛君缠绵悱恻的爱恋,又道要将谢渊如何扒皮抽筋,将他的亲人儿女如何折磨致死。
闻言,大步上前抓住谢灵犀的衣襟,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谢灵犀被他一拽,险些没站稳,身形晃了晃,像一条柔软伶仃的柳枝,柳续蹙眉,盯着那只作乱的手,正欲上前,却被谢灵犀一个眼神拦下。
“殿下听不懂人话?我说小姑姑她——”
话被截住,脖颈处的禁锢霎时松懈,“哈……”
谢灵犀缓缓喘着气,搀着柳续的手,这般情意绵绵,又挨了平南王一眼刀,这厢,他终于冷静些许,眼神如鹜:“是啊,宛君爱我,又怎么会嫁给何壬?这不正是你的好父亲的手笔吗?”
什么手笔?胡说八道!
谢灵犀理了理衣襟,擦拭了额间几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的东西,她颤颤将手缩在一旁,面容上似乎带了惧意:“并非如此,殿下可知,小姑姑的妆匣之中,藏了数百封信笺,落款全是‘雁郎’。”
燕离,李雁。
雁郎。
这一称呼显然勾起了平南王的回忆,他目光透过窗外雨幕,投向更深远的地方。
远处的青山上,隐约有小娘子坐在树上荡着脚,绣鞋谢尖触到粼粼的溪川,面容鲜妍如花——“雁郎,今日去做什么呀?”
“……”
燕离忽然记起来,今日是来杀人的。
他对谢宛君纯真的爱恋,绝不许人玷污,更容不了一丝欺骗,崔珏用这等谎话骗他,死的不冤。
崔珏死了,崔文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提了提剑把,面前这伙姓谢的,更是蠢货与贱人中的翘楚。
谢老太爷死的早,不然该看到他是如何折磨他的儿孙后辈,教他们一个一个下地狱为宛君赎罪的!
待杀了姓谢的,再杀姓崔的,不日登上皇位,将那几个猪脑子子侄一齐杀了,教先帝饮恨长安!
思及,他微微垂头,情不自禁捂住脸低低笑着,“呵……那又如何?”
谢灵犀柳眉微动,话锋一转:“殿下走后,小姑姑足足等了你五年,日日夜夜以泪洗面。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姑娘家青葱年华转瞬即逝,怎可如此耽误?”
“殿下敢说,自己便没有丝毫的过错?”
燕离当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错的是世道,是旁人,是虎狼,是权力,怎会是他燕离呢?当初前往南疆,非他情愿,而后不得返,也非他本意。
只是这话,听着刺耳,他眼中聚着凶光,裹挟着刀枪剑戟的浑影。
夜间,仍是雨霖霖。
谢灵犀微敛着眼眶,瞥了眼她爹与旁边阖目的崔相,道:“殿下难道不知道,小姑姑与崔相曾经议过亲吧?”
这便是他恨崔文英之处。
当年谢崔两家门当户对,一个簪缨郎君,一个清贵娘子,又郎才女貌,崔文英心悦谢家的宛君娘子,谁不知晓?
可谢宛君不过等了他五年,这五年中受了多少委屈,崔文英就这般不管不顾,狗屁的心悦!
但凡他有点担当,娶了人进门,宛君也不至于嫁给一介布商!
燕离以为,当时所谓“谪仙”,一时盛名的崔家子,不过是个以貌取人的懦夫,宛君一旦人老珠黄,这便不爱了么?
谢灵犀心中大大地“啐”了一声。
什么人老珠黄!什么纯真爱恋!真如父亲所说,是燕离佯装深情的托辞罢了。
她忍着厌恶,“崔相爱慕我姑姑,娶的却是一介商女何氏,那何氏乃是何壬的亲姊妹。殿下猜猜,当时官运亨通、极富盛名的好郎君,就算为了自己的声誉,娶一个看似年纪大些的世家娘子,也比娶商户女要强些吧?”
这话说得不错。
崔文英缓缓睁开眼睛,刚巧与看过来的燕离对视。
燕离心中遽然涌起一丝不详的预兆。这时,天际又有雷电劈下,将屋檐边上一片红瓦打落了,“啪啦”坠在灵堂之间。
继而,连串雨水从瓦缝中渗进来,淋了燕离一头脸。
耳畔谢灵犀鬼魅般的声音响起,“殿下还不明白么?崔珏说他是小姑姑的孩子,此话非虚呀。”
“何氏可没有向他透露这些,他不知从何处听了这段往事,自以为聪明,欲给殿下下个套,再多挣份宠爱,谁知这误打误撞,真猜中了呢……”
“当今世上,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纵使她出身不低,可商乃四行之末,一个商户的儿子,如何比得上簪缨世家的公子呢?”
“若非心心念念她的情郎,小姑姑怎会拒绝了与崔相的结姻,几年后,才形势所逼嫁与何壬?崔相给了那孩子无比的殊荣与尊贵的身份,您却做了什么?”
“……”
这阴柔的女声与嘀嗒雨声混在一起,搅得燕离头晕眼涨,他似乎要陷入无边际的黑色漩涡中,一恍神,谢宛君那张柔美的脸挂在他面前,樱唇一张一合——
“雁郎……我过得好苦啊……你杀了我的孩子、孩子……”
“雁郎、雁郎——!”
“啊!”
燕离怔忪,无意识地抹了把脸,摊开五指一看,那抚刀摸枪的手上布满老茧,此刻覆着殷红粘稠的血!
这血,是他的,还是谢宛君的……都不对!
他夺步到棺木旁,眼中猩红,形容可怖。
棺木被他劈开,已裂了一条大缝,里面一具惨烈残尸,浑身冰冷,平静躺着,早已没了呼吸。
在他身下,潺潺流着鲜血,染红了棺木,延伸至地砖,随即争先恐后逐上了他的衣摆!
一群无头小鬼围在他身旁手拉手跳舞,“咯咯咯”笑出声,这声音似从地府中来,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在耳畔,如沉幻梦,如入黄泉——
“这人好失败呀!他恐怕不知道,这棺木中躺着的,是他自己的儿子吧……哈哈哈哈哈……!”
他的……儿。
宛君给他生的孩子?
燕离猝然想起什么,短促地尖叫一声,惊落了枝上几只乌鸦。那乌鸦古怪叫了两声,淋雨飞走了。
“失败、失败、失败——”
“中宫嫡出,竟然坐不上皇位,输给了他哥哥……妻子嫁给了别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家里那几个,整日想着,搞死老子做个天子……”
“为他人做嫁衣、为他人做嫁衣……”
咚——
手中剑柄松开,径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平南王凄然,大笑三声:“咳、咳咳……哈哈哈……世道辱我,世道辱我啊!”
他愈咳愈烈,直至鲜血灌满了胸腔与口鼻,濡湿了胸前衣袍,遽然开出一朵大红牡丹。
谢灵犀眼瞳一缩,乍然忆起那死在石门后的刺史……
她下意识抬手一拦,却见这武将身形大晃,以头抢地,如巍峨高山,轰然塌入这幻梦洪流之中。
雨愈积愈多,直至将平南王的衣袍浸湿透了,水珠跳在开刃的剑上,炸出晶莹的水花。
一代枭雄,就这样……死了?
纵是在场诸位与他立场不同,此刻皆是满面唏嘘——
崔文英显然未料到此等变故,他心中忡然,良久,对谢渊摊手:“又死了一个。”
从前一起打马长安的飞扬少年郎,又死了一个 。
谢渊:“他死了,我俩就不用死了。”
崔文英:“……”
这厢两人伤春悲秋,另一边,两个小辈弓腰探了平南王的鼻息。
这人七窍流血,确实死透了。
柳续不知为何,竟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往身旁抓了抓谢灵犀的手,后者冷静十分,为他递上一张绣花帕子。
“你手上有血。”
“哦。”方才不小心蹭上地上死人的血,谢灵犀觉得晦气,柳续擦拭干净,如愿握上这只细瘦的手腕。
他一直知晓他娘子能言善辩。
成婚前,谢灵犀寡言、阴郁,“泼辣”时却十分鲜活,一张巧嘴讲得人应对不得;成婚后,她渐渐多了似水一般的柔情,自洽之余、鲜妍之外,也鲜少展露她的嘴皮子功夫了。
可没想到,这一朝攻心,宛如一条毒蛇,将堂堂猛将气死了。
身侧,他娘子手心浸满了冷汗,面容异乎寻常的冷静,抬头望他,求证似的,“人死了?”
柳续明白她的意思,“死了。”
狼狈为奸,狼既然已死,下一个,终于轮到燕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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