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那几年,曾怀义是县令跟前的红人,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左右逢源,风头无两。
可那时的他,毕竟太年轻,不知道有句话叫,“功成之日,便是鸟尽弓藏之时”。
那十数股匪盗里,得以搭上这趟官船的只有他和另两人。事成后,县令称,若在原县呆下去,身份难保不暴露,只怕对他们日后前程有碍,转将他们安置去了他县,托付给同榜同年的至交,定会好生重用。
三人踌躇满志地去了,满以为可以自此青云直上,不料却是悬崖直坠。
苦的、累的,还有那送命的,都有他们。举凡能立功、能露脸的,就没他们的份儿了。
这般遭遇在衙门里原是寻常,无根无基的人,从来都是干活的“命”,没有升迁的“运”。
可这三人,谁家往上数八辈子,也没出过吃公家饭的,哪里懂这其中门道。
在占山为王的匪盗里,这三人都算有心眼的,可到了衙门里,却都成了直肠子莽汉。他们在此是两眼一抹黑,心眼不够用,就连最擅长的用拳脚说话,在这儿也说不上话了。
做惯了山匪,哪习惯得了衙门里的处处拘束。当惯了头头的,又哪受得了明里暗里的排挤欺压,做事、论功和行赏的不透明不公正。
不多久,三人里便走了一个,忽一日又送命了一个。几个月下来,就只剩了曾怀义一个。
这日,那兄弟的家人来扶灵回乡,曾怀义送出城去,转头回来,进了城门,只觉饥肠辘辘,想就近找个地方吃饭。
一抬眼,迎面走来个熟面孔,正是贩货到此的樊仲荣。
只数月不见,樊仲荣见他仿佛变了个人,没了先时的风发意气,灰头丧气,一脸郁郁。
他也不点破,仍亲热地拉着曾怀义找了个酒馆坐下,等好菜好酒上来,吃饱喝足了,才闲话着旁敲侧击了起来。
他乡遇故交本就亲热。曾怀义憋屈已久,烈酒下了肚,这几月以来的种种郁愤便都浮了上来,成了下酒菜。
樊仲荣听完,也不宽慰,只又陪了几杯酒,才故弄玄虚地道:“明日午时,咱们还在这里见,到时我有件事要拜托怀义兄,万望不要推脱。”
什么事非得等到明日再说?
曾怀义不由纳罕,可那樊仲荣绝口不提,一味劝他喝酒吃肉,他也就不强问了。
第二日午时,曾怀义依言来了,都喝完了一坛酒,却还不见人。他下午还要当差,便嘱咐小二替他带句话,起身就要走。结果,转头就见樊仲荣拿了个不轻的包袱,喘着粗气,匆匆走进店来。
樊仲荣抬手往下一按,示意他坐下,走上来,也顾不上擦汗,把包袱放桌上,往曾怀义面前一推:“这一包金银,合银三百两,可解兄之困局。”
“三百两?!”洗墨惊叫了一声出来。
高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分明在说他没见过世面。
连周冶听了也心惊,这可是县令三四年的俸禄,足够在京城买座过得去的宅子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以当时的曾樊二人来说,绝对是笔巨款。
当年的曾怀义自然更是震惊,既震惊于他拿这么大笔钱给自己,也不明白这钱如何能解他的困局。
曾怀义将银子推了回去:“我虽诉苦,却不曾哭穷,仲荣老弟这是为何?”
***
樊仲荣笑笑,又推了过去:“这不是给你用的,是要你拿去上下打点的。”
曾怀义无奈笑笑,将银子推了回去:“我是前途无望了。何必浪费这些钱,填了那些人的口袋?你今日给了,就不怕我今生都还不上?”
这酒馆临河,樊仲荣往窗外看去,见对岸有人在河边焚香烧纸。
他一笑,指着窗外道:“怀义兄,你说世人撞邪送祟的时候,为何都要焚香烧纸?”
曾怀义不知他是何意:“这请神送祟......自古以来不都这样?”
樊仲荣见他酒碗空了,先给他满上,才道:“这请神送祟,常常是在水边、十字路口焚香烧纸,送上买路钱,将它们都请上路,好走,勿扰。这买路钱,买的就是个不生事,不挡道。”
曾怀义听着有点儿意思了,端起碗来,朝他一举。
樊仲荣抬起碗,跟他轻轻一碰:“这搬家到了新地方,是不是先要向左右邻里送点小礼,结个善缘,以便日后相互帮衬?小门小户里,逢年过节是不是也要往来迎送一番?这当家理事尚且要人情往来,做官如何不要?”
曾怀义心道,果然如此。民间很多习俗,世人虽照做,却从不曾细想。如今想来,那如何不是先人代代相传的智慧?
可叹他孤儿寡母,流落千里到此,活下来都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人情往来?他长到如今,一无习俗可遵,二无家学可承,全靠自己看别人做一样,跟着学一样。
曾怀义转而拿起酒壶,去给樊仲荣添。
樊仲荣客气了一下,双手捧着碗去接:“你便是进了庙,向那普度众生的神佛许个愿,也要先上香叩头,后还得添灯还愿不是?”
曾怀义先时一口一碗,这会儿已改成小口慢呷了。
只听樊仲荣又道:“就像我们这样的商贾,走到哪儿便打点到哪儿,是真有多少事求人去办吗?大都是买路钱罢了。
这些年下来,我最知道一件事——钱,是万万不能想着每分每厘都揣进自己口袋的。那样,没几步就把自己的路走死了。这人啊,该舍就得舍,有舍才有得。
舍了小钱,才可保大财!”
*
樊仲荣看他是听进去了,又放开了些,先告罪道:“怀义兄,我今日拼着得罪你,也想说几句大实话。你若要听,我便说,你若不想听,咱们喝酒便是。”
“仲荣老弟,这世上难得遇上一个你这样掏心掏肺的兄弟,哥哥谢都来不及呢,”曾怀义道,“有什么话,你直说才是。”
“好!”樊仲荣一拍桌子,“有你这话,我就斗胆造次了。咱们再说说这衙门里头的道道。”
“你是不是想着,立了莫大的功劳,显了本事,又有着托付,合该得重用才是。可到了这个地界上,上头并没有得着你一分好处,接收你,是给人送出一份人情,可不欠着你什么。是你该感谢大人的收留之恩。”
“这人心里的念头不一样,说话做事自然也不同,即便口中不言,别人也是分得出的。”
曾怀义心道,真让他说中了。
他此时也不过二十。此前在黑石寨中,凭着好皮相,先入了寨主的眼,再要哄他开心是容易的。
如今想来,寨里那些都是大老粗,不过是逞凶斗狠,卖命拼力气的。但凡稍有点脑子,会说话些,轻易便显出来了,可那却不是他的本事多硬。
进了衙门,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樊仲荣继续道:“这公家饭谁不想吃?能进衙门的都是什么人?上头有人的、沾亲带故的,还有做人的高手、做事的熟手......那想立功、能办事的人,永远不缺。凭什么在一众人中,单单给你机会?就凭你厉害?就你一人厉害?
别看是同僚,看似做的一个差事,拿的一样俸禄。在上头眼里,这每个卒子能上棋盘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分量是不一样的,用处也是不一样的。
能立功的事,给谁不给谁,看什么?看的是给谁对上头最有利。
而况衙门里的事......算不算立功,很多时候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
“这青云路要走,最要紧的便是知道自己是什么卒子,在上头的那盘棋里,能有什么用。”
“若背后无人,手中无银,那便只能吃苦卖命。那便得认清自己的位子,好好吃苦卖命——须知,便是那吃苦卖命的位置,也都是要靠抢才能得的!”
樊仲荣叹了口气,笑道,“这些大实话,要没些阅历的人,我也不同他说。不只听不懂,还只当我是看不起人,教人认命,甚至是拿了上头的好处,来糊弄人呢。
可经过事的才能明白,这些都是拿自己的命去硬碰硬,吃过亏,给骨肉至亲才掏心窝子说的话。”
樊仲荣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端起酒一饮而尽,半晌才无奈地笑道:“这会做事的人一大把,会做人的也不少。全无倚仗的......便得既会做事,又会做人。因为在这做事、做人之前,有那许多既不需做人,也不需做事,便能骑到众人头上,坐享功劳的。”
说着,樊仲荣回到正题:“这做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
那青云路要靠功劳来铺,可那立功的路,还得银子来铺。
又把银子推向曾怀义,“我当时若说了,怕怀义兄今日就不肯来了。”
其实,他是怕当下夸了海口,万一凑不出,情份没做不成,反而失了信用。
他如今对外说是老板,其实不过是仗着前老板提携,允他在自己店里搭着摆了几个柜。这三百两还是他支了货款,又四处找了人借,才好不容易凑得的。
这些,他自不会同曾怀义提,只给他提气道:“怀义兄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日后有你的好日子呢,不必灰心,更不要为此折了志气。”
曾怀义拱手一礼:“如此,我就借了老弟的,日后定加倍奉还。”
“你我之间,说借就见外了。但凡我有,你拿去用就是。”樊仲荣说着,又一笑,“你当我今日为何来迟了?我是自作主张,替你约了几个衙门的弟兄,今夜吃酒。怀义兄,莫要怪我擅自做主才是。”
曾怀义端起酒:“大恩不言谢,且看日后吧。”
樊仲荣道:“什么恩不恩的,怀义兄这么本事的人,只是当局者迷,一时没想到罢了。”
曾怀义自此开了窍,而这二人的称兄道弟,自此也真有了兄弟的意思。曾怀义有樊仲荣献计打点,樊仲荣有曾怀义保驾护航,一步步在各自的路上腾达起来。
数年后,樊家大宅。
樊仲荣匍匐在泥地里,看着家人一个个倒下,就跟他还是小伙计时,被劫杀那日一样。可这次倒下的,不是商队同僚,而是骨肉血亲。
他抬起脸,血水混杂着泥水流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着曾怀义的腿,哭求道:“怀义兄,不,曾大人,我什么都交出来,你就放我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曾怀义缓缓蹲下来,看着他,叹了口气:“仲荣老弟,这青云路都要靠功劳来铺,可那立功的路,还得银子来铺。这还是你教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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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请神送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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