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
白色的灯笼成串垂挂在屋檐下,映照着青瓦冷硬的光,宾客交谈声在这深巷宅院中回荡,一直传到西厢房后台中。
此时的薛满雪对镜而坐,镜中是他描摹完美的戏妆。
手持油彩笔,神色恍惚。
他还是应承了刘老板来唱这场堂会,来到了陆府。
先不说他本就和凤楼园签订了契约,唱堂会属于契约的一部分,他自然无法违背;再者当着陈星雁的面,他也不想再给他造成什么影响了。
更何况陆世锦多次邀约、态度强势,他选择先不惹怒这个行事无章的人。
不过好在从进了陆府,这人就没出现在他面前,也算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除了派人亲手送过来一个凤冠。
他垂眸看向桌边的戏冠,缀满珠翠的凤冠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华丽古典。
这是陆世锦第二次给他送戏冠了。
陆府的下人说这是陆世锦让人按照《贵妃醉酒》的规格定制的,让他务必演出时佩戴,莫要辜负少爷的好意。
攥了攥手,对照着镜子,薛满雪还是把沉重的戏冠戴到了头上。
越过镜子,他望向窗外。
看这四方的庭院,青砖灰瓦,院落层叠,方方正正的结构,如盒子一样将整片天地框在其中。
他有些失神。
这时,鼓乐声响起,有人掀帘喊他:
“薛老师,该您上场了。”
“好。”他轻应一声,将化妆笔搁置在笔架上,起身走向前台。
而此时的前台。
戏台已搭好,帘幕垂下,宾客满座,等待着戏曲开场。
正中间坐着陆世锦,舍去平时的随性穿着,他今日穿了身黑长衫,头发也梳成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挺括的眉骨上垂下两缕发丝,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峻。
他指尖夹着一根半燃的烟,脸上面无表情,百无聊赖地将手搭在桌边,一双大长腿更是毫不避讳地叠在前面桌子上,神态放空,完全无视旁边垂手而立的韩轩。
陆云修坐在他旁边,朝韩轩使了个眼色。
在韩轩恭敬地递上一盒雪茄时,陆云修开口说道:“堂哥何必听那些下人的一面之词?伤了我们兄弟间的和气,这是刚买回来Oro Blanco,你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送上一箱。”
陆世锦仍是将目光放在戏台上,没说一句话。
“白河码头那件事,一开始就是个误会,那些人出手没经过我同意,至于抢货闹到招商局,完全是这帮蠢货不懂规矩,但事情真不是我做的,堂哥你得信我。”
见陆世锦仍然沉默,陆云修攥了攥手,从桌上端起一个茶盏,朝他站起来:“我敬你一杯,权当赔罪。”
他一杯喝完,陆世锦仍是好好坐着完全没有回敬的意思,嘴角笑容不由有些龟裂。
忍了好几次,他重新说道:“世锦,再怎么说今天都是陆伯父的生日宴,我们这样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你看——”
“云修,你来了。”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群人围着一个身穿黑色寿服的男人出现,他身材高大,长相深邃,眉眼英俊,和陆世锦有六分相似,除了眼角细纹和鬓边白发能看出年龄,气质比较深沉外,看外表最多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要是没人特意提,完全看不出是这场寿宴的主人公。
“陆伯父。”见到来人,陆云修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你父亲呢?”陆泊淮问。
“父亲生病了,昨天夜里心脏不舒服,连夜送到医院,今天才刚醒。”
“严重吗?”陆泊淮目露关心。
“老毛病了,没大碍。只是一心记挂着您的寿辰,特意让我来给您亲自致歉道喜。”
说了一些贺寿的套话后,他为难地看了眼坐着不动的陆世锦,“伯父,有个事我得和您亲自解释一下,我和世锦因为白河码头的事有些误会,现在——”
“先听戏,这件事后面再说。”陆泊淮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陆世锦旁的正座边,在陆世锦抬头喊“爸”时,睇了眼他放在桌上的腿,沉默坐下。
咬了咬腮帮子,陆世锦将支在桌上的腿放下来,摁掉手中的烟头。
旁边的陆云修见状,连忙抓住机会解释:“世锦,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明天带你去看账目,把账房先生叫到你面前来对,那批货我是一点都没沾手。”
这时,鼓乐声响起,帘幕被拉开。
待那道金色人影出现时,陆世锦坐直了身体,凝神去看。
他果然戴了自己送他的戏冠。
陆云修仍在旁边喋喋不休:“世锦,我——”
“闭嘴,别他妈影响老子听戏。”
陆世锦终于开口回了他一句。
对他的态度,陆云修指节攥的泛白,抽动着嘴角,最终还是重新坐正,闭嘴不言看向戏台。
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拉开了这场《贵妃醉酒》的帷幕。
台上的人身着华丽的贵妃戏服,手持黄金折扇,轻摇折扇,掠过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华丽的戏腔再起:“见玉兔哇。”
放下折扇,翘起脚尖后,轻扬水袖,眼波再转:“玉兔又早东升。”
仅几句,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将一片嘈杂的现场变得寂静万分,都坐直了身体听他唱戏。
来参加寿宴的宾客非富即贵,有不少人家中还养着戏班子,自然对这个凤楼园来的新戏子充满好奇。
刚开始薛满雪出现时,众人看见那亭亭的身姿和绝色的样貌,都心照不宣,以为不过是大少爷为了捧人请来热场的,毕竟在平京,豪门玩戏子实在不算什么奇闻。但听到那婉转动人的戏腔,所有轻慢揣测皆化为惊叹赞扬。
有懂行的一眼就看出这位“杨贵妃”的基本功,至少在十年以上,扎实的唱功和毫无错漏的身段,隐约可见昆曲的功法,更是平京难得的独树一帜。
竟隐隐胜过西苑楼的周小湘。
四周的议论声传来,陆世锦却没有听进去,目光全放在台上的薛满雪身上。
这是他第二次听他唱戏。
当初在后台给他名片时,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更多是想折辱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戏子,但当看到他在万丰赌场和周彦游刃有余周旋时,他又改了主意,想再听听他唱戏的模样,就让刘老板请他来唱了这场贺寿堂会。
看着台上的贵妃,风姿卓越、气质斐然,眼波流转间醉意撩人,戏腔更是区别于其他戏子的尖锐聒噪,格外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像是唱进了他的心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变得宁静安详。
好似隔着重重戏台,帷幕拉起又掀开,台上的人仍是同一个,唱着不同的戏,告别着不同的宾客,唯独坐在中间的自己却从未缺席过。
他眯起眼神,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
他们真的没见过吗?
不然为什么每一次听他唱戏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绪被抚平,暴躁的情绪也消弭不见了呢?
一曲罢,陆世锦连杯茶都没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完了整场戏,连旁边的陆云修何时离开的都没发现。
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看着戏台上的人下场,陆世锦从椅子上起身。
“去哪?”旁边的陆泊淮开口。
陆世锦顿住身形:“我去一下后台。”
“先别急,陪我聊聊。”陆泊淮瞥了眼戏台,随后朝旁边人招了招手,等旁人退下后,他点燃一根雪茄,“陆云修说的是怎么回事?”
“他手脏,对白河码头下手,还联合了三叔,想插手平京的货船港口。”陆世锦重新坐回椅子上。
“找到证据了吗?”陆泊淮敲了敲烟头。
“在找。”陆世锦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吐了口烟圈,“过几天我去一趟苏州,也顺便去看看外祖父。”
陆泊淮顿住动作,深邃的眼眸划过一道身影,点了点头:“记得备礼,替我问好。”
陆世锦抬眸,望向一身黑衣、目光放远的男人,突然嗤笑一声:“我说今天是你寿宴,穿的黑不隆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葬礼。都多少年了,你还这副德行。”
陆泊淮冷眼看他:“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陆世锦扬眉,不以为然:“不会说话也是你教的。”
这时,有一个人朝陆泊淮走过来,对他说:“商会的人来了。”
“把人带到前厅。”陆泊淮站起身,随后朝陆世锦吩咐了一句,“今天客人多,你自己注意分寸,不要让我提醒你。”
等他走后,望着挂在戏台屋檐边的白色灯笼,陆世锦眼中的轻松化为一片回忆惘然。
劝自己老子是一回事,劝自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将迈向后台的步伐转向了西院。
路过安静的走廊时,他听到韩轩的声音:
“表哥,就这样让他裁你面子,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现在被他找到线索了,只能先忍着。”陆云修推了推金丝框眼镜,示意他给自己点烟,“你吩咐下去,让手下人都不要触他霉头,避着他一点。”
韩轩走上前给他点完一根烟,继续说:“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嚣张的样子,根本没把你放眼里,你是他堂弟,地位也不比他差哪,怎么哪哪都让他压一头。”
听到这,倚在树边的陆世锦,扬起一丝不屑的笑。
沉默抽完一根烟的陆云修,想起宴席上的屈辱,额角跳动间,眼神中显现出嫉恨和不甘,最后扔下烟头,用力往地上踩了踩。
“就当可怜他死了妈,父子两大喜宴穿的跟奔丧似得。”
韩轩:“噗,说来也是可笑,这么多年陆府也没个女主人,陆世锦就像一条没人拴住的疯狗,发起疯来就没完没了,之前还怀疑是表叔父下的手,这幅见人就咬的样子,真是有娘生没娘——啊!”
随着一道黑色的人影袭来,韩轩最后的一个“养”字,被飞起的一脚,踹进了院子里的泥土中。
韩轩捂着断掉的肋骨,痛苦地起身看向来人。
陆世锦根本没看他,而是一把扼住陆云修的脖颈,将他掼在了柱子上,目光冷戾地看着他:“再提一句我妈试试看?信不信我让你死在这?”
陆云修被他的手劲勒的脖颈通红,看四下无人,也懒得装了,直接扬起一笑:“只是提了一句伯母,怎么堂哥又急了?控制一下情绪,不要总是像条疯——”
“砰——”一下,陆世锦挥起一拳,直接打在了他鼻梁上,陆云修高挺的鼻梁瞬间流出鲜血来,昂贵的金丝框眼镜也掉在了地上。
“继续说。”陆世锦一把将他甩到地上,拿出口袋里的锦帕,一圈一圈缠住指关节,盖住手背上的刺青,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趁有人来送你去医院前,多说点。”
“哈哈。”陆云修捡起地上的眼镜戴好,余光扫向不远处的人影,从地上站起身,一步步凑近陆世锦,在男人逼仄的目光中,贴到他耳边,“韩轩有说错吗?你妈确实不会教育——”
“唰——”地一下,拳头毫无意外来到他脸上。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短促的:“住手。”
来人正是陆泊淮。
“我怎么和你交代的?”陆泊淮走到陆世锦身边,伸出大掌包住他的拳头,迫使他放下手来,“去吃药,不要让客人看你的笑话。”
陆世锦猩红着眼,往他身后看,在看到一群目光惊愕的人后,用力甩开陆泊淮的手,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陆伯父——”陆云修捂着鼻子,目光含泪。
“先去处理伤口。”陆泊淮抬眸瞥了他一眼,“宴席结束后,来我房间一趟。”说完,便跟着身后的一群人走了。
……
“滚开!”
挥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陆世锦拿起桌上的药瓶,手指颤抖地打开瓶口,抖抖嗖嗖好几下,都没倒出一颗药来,烦躁地往地上一砸。
空荡荡的药瓶停在了来禀报的下人脚边。
来人声音忐忑:
“少、少爷……”
撑在案前,陆世锦目露不耐,“说。”
“……薛、薛先生安排好了,在您的后院,您现在要去看看吗?”
听到这个名字,陆世锦迈步离开原地:“去看看。”
绕过回廊,来到后院。
隔着窗纸,他看到那道清瘦的人影映在窗台边,青竹般的脊背挺直端正。
心绪起伏,他刚刚准备推开门,就听到一句:
“烦请你告知一下陆少爷,这戏冠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额角青筋跳动,“砰——”地一下,陆世锦用力踹开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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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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