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穿透嘈杂人群，像一柄利剑钉在正中，纷扰声渐息。
于洛玉汝而言，那道声音她并不陌生，甚至听着还有几分熟悉。
或是那句被突兀的“在所不辞”扰乱了思绪，洛玉汝怔怔望向来人谢椿，勉强从一团乱麻中厘清一点事实——谢椿能够开口说话了。
乌云渐渐往两侧散去，谢椿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众人眼底。他略略弓身作揖，向人群中走去，重复道：“在所不辞，一如往昔……是我早该面对的。”
贺染青掀起眼皮望去一眼，谢椿眉眼清明，透出舍我其谁的毅然，再不复以往垂下眼睑时的恹恹之态。
她熟悉的谢椿回来了，看样子连带记忆也恢复了。
洛玉汝却有几番吃味，她与谢椿分开还不到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总不会就是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恢复了记忆吧？
只能是更早之前，早在她们暗室相遇之前，谢椿就恢复了记忆。她却没有发现一丝蛛丝马迹，此事只能解释为谢椿特意瞒着自己。
洛玉汝紧咬下唇，一股怒不可遏的无名火猛地上蹿，灼烧着她的喉管，令她忍不住想要出声质问。
“香将燃尽，还请仙君速去。”原本强硬要裁云宗交出谢椿的仙盟也一改态度，有礼相待起来。
众人惊讶：“这么快？”
回应他们的是魔族摩拳擦掌、肆无忌惮地叫嚣，“仙门的，香要燃尽了，还不快点滚出来！该不会是怕了吧？”
洛玉汝提起的一腔愤愤顿时偃旗息鼓，大敌当前，还是先应付了魔族最重要。
正想着，谢椿已走在最前面，准备独身面对魔族。众人只是回头看，并不跟随，唯有贺染青以剑柄拨开众人，凛凛迈步前往。
不知是被剑柄给敲醒悟了，还说留在原地更可怕，众人如梦方醒般赶紧跟随。
洛玉汝先众人一步到达燃香之地，魔族尊主已至，王二静立身侧，视线都集中在歪斜插在泥地的香上。
燃尽的香灰仍勉强接在香上，弯曲着身子，似快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一折，落了地。
不断下移的火心也逐渐变弱变小，到现在只有针眼大，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被圈禁的裁云宗弟子皆屏息注视燃香，望不见氤氲香烟，看不见落地香灰，连一炷香也消失在视野中，只剩一小点红。
香要熄灭了。
裁云宗弟子虽眼泛迷蒙，但心中清明，也明白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什么，纷纷以手起势，暗中冲击禁锢，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
魔族们摩拳擦掌，等香燃尽再出手，相信尊主也不会制止。他们目光灼灼，口中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都盼着那一点红赶紧熄灭。
火心跌落泥地中，猝然升起一缕青烟，随之而来一阵劲风将烟拦腰斩断。再侧耳只听得清脆迅疾，剑已入鞘，而余韵悠长。
“裁云宗赴约。”贺染青利落喝道。一息前她出剑斩落燃香，约定既成，计时终止，而此刻她侧身半步让出身后之人。
数道惊呼随之响起，“是谢仙君！”，“谢仙君来了，竟然真的来了……”，“我就说宗门不会放弃我们！”。
闻言，众弟子心里升起微妙的难言之感。自入门就一直有听说谢椿的弑杀传闻，对谢椿本人更是敬而远之，所以最初燃香也就没怀有期待，可没想到他竟愿以一人换他们周全。
“谢椿前来赴约。”凛凛盯着魔族尊主，“放人。”
此番话正是说给魔族听的。
裁云宗弟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还没弄清失声多时的谢椿怎么突然恢复了，就已习惯性为其气势所倾倒，自发从心底升起惧意。
能够说话的谢椿比无言时更加可怖，于无形中施压。原本因宗主出现而松懈冲击禁锢的弟子们再次行动起来，静心凝神、气沉丹田，游走于经络之间，直冲阻塞之处。
说了“放人”之后，谢椿不再出声，似乎在静静等待。等待魔族放人，或是等待魔族突袭。
时间在等待中偷溜而过，时间越久，魔族突袭的可能就越大。裁云宗众人皆捏了一把汗，有用神识清点符箓的，也有盘算以何种阵法起手的。
直到一声笑传来，那笑声短促，不仔细听根本发觉不了，又闷闷的，不像笑声。
笑了？
在场只有王二眉头微动，撇眼望向笑声的源头——魔族尊主。
遮拢住头的黑袍微微抖动，像那溢出的一丝闷笑。随后黑袍抖动得愈发厉害，耸动着，褶皱堆积在颈部，像一座突兀的高山，笑声也如高攀般渐渐放大声量。
“哈哈哈哈！”稀稀拉拉附和着响起几声笑。
尊主都笑了，身为尊主座下精锐自然要紧跟尊主的脚步！尊主干啥，我就干啥！
更多的笑声断断续续地加入，张狂的笑、捶胸顿足大笑，尖利刺耳的笑，原本严肃的场合顿时笑作一团。
仙门众人不明所以，眼看着魔族笑得不能自已，仙盟觉得是反击的好时机，不断催促裁云宗出手。
贺染青恍若未闻，自从谢椿自请前往应付魔族，她就交由谢椿决策，只会在关键时刻出手。而此时的谢椿依旧不动如山。
“哎……”洛玉汝捂住双耳依旧不敌魔音贯耳。
她混迹在魔族队伍中，饱经四面八方全方为笑声攻击，不禁又叹了口气：“那是苦笑吧……”
“哈哈哈……你说什么？哈哈哈！你，你是从哪来的？”一旁的魔族听见洛玉汝低语，即使笑得喘不上气也要断断续续问上一句。
洛玉汝一怔，连忙干笑几声，神神秘秘道：“保密任务，还望理解。”
魔族趁着大笑的间隙认真点头，表示理解。他从未见过洛玉汝，但感受到洛玉汝身上妖族气息瞬间明了了。
妖族势颓，分为三支流落各族，一支向敌人低头，与仙门签订灵宠契，为众族不齿；部分东躲西藏，妄图重塑昔日荣光；而大部分依附魔族而生，苟延残喘。
想必眼前弱小妖族就是第三类。魔族恃强凌弱，凌虐妖族之事也屡见不鲜，单是活着就不易，更别说跻身魔族精锐之列，看不出这小小妖族还有过人之处！
魔族的闪过一丝钦佩，鼓励洛玉汝再笑大声一点。洛玉汝捏紧随身携带的玉牒，哂笑着正要随波逐流，忽觉笑声戛然而止，周遭气场骤然一冷。
魔族尊主毫无征兆地朝谢椿袭去，迅疾如流星，黑白二影缠斗不休，招式变幻莫测，肉眼难以跟上出招。众魔皆是一顿，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助场，却半路被仙门所截住。
仙魔乱斗之时，正是禁锢最为松懈之际，裁云宗弟子一鼓作气，接连冲开禁锢，飞身加入混战之中。
不再纠结于如何面对谢椿，裁云宗弟子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帮助谢椿打倒尊主！
他们义无反顾，像张弓不知回头的箭，直直朝尊主而去。即将近身之时，黑影闪现眼前，迎头便是一击，待意识回笼赫然坠落。
“王二！”无数弟子从齿缝挤出令人愤恨的名字。
阴翳之下，所到之处皆成影，最是更发挥王二能力之时。
他手持影子幻化出的长枪，右舞挑落一众弟子，顺势横抵长枪左拦，气定神闲间横扫一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很快众人便发现，王二并不追击，只守不攻。他的目的似乎只是避免他人打扰尊主与谢椿的对决。
裁云弟子虽义无反顾、前仆后继，但也不想魔族那般无头乱冲，发现王二的目的后便停下进攻，思考对策。
黑白缠斗于半空中，争锋相对、难舍难分，难以分出胜负。一攻一守快到挥出残影，令人难以看清。
仙盟觉察不对劲，冲贺染青急切问道：“谢仙君为何一直只守不攻？一味防守是没有胜算的！”
贺染青眉眼间闪过一瞬不解，早在仙盟询问之前她已经发现了谢椿的异常举动。
嫉恶如仇的谢椿从不屑多看一眼魔族，即便恢复记忆也不会更改，从未见过谢椿这般……手下留情？
发觉此番异常的还有安同醉，他曾在芥舟阁与魔族尊主交过手，当时便觉得尊主身上似有违和之处，如今再见他与谢椿交手，或因谢椿的异常举动，那股萦绕心头的违和再次出现，还愈发增强。
“冲啊！”魔族一面高嚷着，一面发起新一轮的闷头直撞。洛玉汝被魔族浪潮推搡着向前，丝毫不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
洛玉汝双手护住玉牒，低头避过往来密集“咻咻”乱飞乱炸的符箓，踮脚跨过遍地开花的阵法，不知不觉被推到了最前线。
前线视野清晰，仙魔看似势均力敌，实则仙门已初显颓势，经过前一轮鏖战，仙门已损失大半主力，虽凭借一口气硬撑着，但已有几分中气不足，战线也已往后退了三丈，而魔族后援正源源不断赶来。
结局如何洛玉汝心中已有判定。
她烦躁地紧抿嘴唇，再次确认手中玉牒无事后，蹲身设下扩音阵，以神识驱动。霎时，呵斥声压下打斗、哀嚎与痛骂，响彻战场每一处，更在众人识海中扩音、回荡。
“宋临风赶紧停手，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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