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加德这缠绵的雨季,尤其是那欲落未落的阴沉,总让我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湿透的铅块。
此刻便是如此。
雨意悬在窗棂外,沉甸甸地压着整个世界。我的目光掠过梳妆镜里格芙琼灵巧翻飞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幕牢牢攫住。云层低垂翻滚,浓稠得如同融化的、带着金属冷光的铅汁,沉沉地悬在阿斯加德的穹顶边缘,那酝酿已久的雨,却固执地不肯痛快落下。
这凝滞的压抑,与千里之外我魂牵梦萦的华纳海姆何其不同。故乡的天空是辽阔而深邃的蓝宝石,海风裹挟着咸腥的生命力扑面而来,而非眼前这凝固的、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铅灰囚笼。
“芙蕾雅大人,请稍稍偏一下头。”侍女格芙琼温和的声音像一缕微暖的风,轻轻拂过我纷乱的思绪。
我顺从地微侧脸庞,感受着冰凉的梳齿滑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寂静的寝宫里被无限放大。镜中倒映的少女,金发依旧如凝固的阳光流淌,那双碧绿的眼眸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那是初临陌生神域的茫然与忐忑。
我是芙蕾雅,生于华纳海姆的诺顿港。记忆里故乡的海风总是温柔的,四季流转皆是宜人。每当涨潮时分,父亲尼奥尔德便会带着我和哥哥弗雷走向海边。我总爱坐在巨大的贝壳边缘,梳理着自己仿佛溶入了夕阳碎金的长发,它们在海风的吹拂下闪烁着微光。不远处的浅滩,父亲专注地撒开那张由他亲手编织的渔网,他那头独特的紫色长发被海风扬起,灰蓝色的眼眸紧紧追随着网影沉入碧波。海底细沙间偶尔闪烁的黄金碎屑,是我最爱的宝藏。这时,哥哥弗雷,华纳部落的太阳神,总会带着他那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靠近:“芙蕾雅,你比任何黄金都耀眼。”
“芙蕾雅大人,”格芙琼轻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真诚的赞叹,“您的金发如同熔化的晨曦,您是我侍奉过最美的女神。”
最美?我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华纳海姆的爱与美之神,此刻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却更像一件被精心擦拭、披挂了华服、即将送往他处的珍宝——一件象征短暂和平的“质子”。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而我的哥哥弗雷呢?此刻,他大概正由那位以正直闻名的战神提尔引导着,游览这座陌生而宏大的神域吧?他是否能比我更快地适应这冰冷的荣耀?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上繁复的银线刺绣。故乡华纳海姆的欢声笑语,父亲温暖坚实的臂弯,海边那裹挟着咸味与无限可能的自由之风……此刻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眼前这片金碧辉煌的阿斯加德,众神之王的居所,纵是荣耀的巅峰,于我而言,更像一座以黄金铸就的华美囚笼。
笃笃笃—— 一阵轻快得近乎跳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沉寂。 “芙蕾雅,亲爱的芙蕾雅!你在里面吗?”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毫无隔阂的热情,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瞬间漾开了沉闷的涟漪。
格芙琼停下动作,询问地望向我。我定了定神,迅速敛去眼底的薄雾,换上得体的平静。“请进。”
门被推开,一阵裹挟着阳光活力的风卷了进来。来人有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蓬松地在肩头跳跃,蜜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是个标准的神族美女。她明亮的浅褐色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友善,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旋即绽开一个足以驱散窗外铅灰阴霾的灿烂笑容。“哇哦!”她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奥丁陛下果然没说错,华纳海姆的明珠,光彩夺目。我是蓓姬,你的向导。接下来就由我负责带你认识阿斯加德吧。”
话音未落,蓓姬已几步上前,极其自然地拉起了我的手,仿佛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密友。
“别在这儿对着镜子发愁啦,格芙琼的化妆技术已经足够惊艳诸神了。走,”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起身,“趁着雨神还在打盹儿,我带你出去透透气,熟悉熟悉环境,保证让你大开眼界。”她朝格芙琼俏皮地眨了眨眼,“放心,晚宴前,我绝对把你们的美神全须全尾、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地送回来。”
格芙琼微笑着躬身行礼。蓓姬那扑面而来的热情像一道暖流,让我心底那层沉郁的冰壳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我顺从地被她拉着,踏出了寝宫那华丽却冰冷的门扉。
阿斯加德的空气清冽异常,带着一种奇异的气息——冰冷的金属、隐约的雷电焦灼感,以及某种永恒不凋的花香相互交融。身后,巨大恢弘的金宫投下沉重的庄严阴影,但前方的景象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一条宽阔得令人目眩的金色大道笔直延伸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路面并非凡尘的泥土或石块,而是由某种光滑如镜、泛着柔和金光的巨大石板铺就。奇妙的是,石板的缝隙间,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微光,如同沉睡大地之下搏动的金色血脉。
“看!”蓓姬的声音充满自豪,指着我们脚下的金光大道,“‘虹光大道’——阿斯加德的脊梁!传说由矮人用世界树根部的金矿,混合着黎明破晓时的第一缕光锻造而成,坚固得连索尔的雷霆战车在上面奔腾都稳如磐石。再看两边——”
随着她的指引,我的目光掠过道路两旁。高耸入云的尖塔刺破低垂的云层,塔尖萦绕着永不消散的彩虹光晕;宏伟的圆顶殿堂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宝石,即便在阴天也闪烁着内敛而奢华的光泽;精巧别致的多层小楼阳台上,缠绕着四季不败的奇异藤蔓,盛开着如星辰般闪烁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真是……不可思议的壮丽。”我轻声感叹。这金辉流淌的道路,这直插云霄的建筑,与华纳海姆依海而建、线条柔和的城镇截然不同,充满了力量与秩序的美感,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蓓姬指向远处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它仿佛由一架放大了无数倍的竖琴构成,隐约有悠扬的乐声飘来。“瞧,‘弦歌之殿’。布拉奇和他那群灵感永不枯竭的吟游诗人的地盘,整天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她变戏法似的从腰间精致的小袋里摸出几枚薄如蝉翼的圆形金属片。它们并非纯粹的黄金,质地更似凝固的阳光本身,边缘精巧地镶嵌着细碎的星辰碎片,中心则是浮雕着一只深邃的眼睛,正是奥丁那只著名的‘全视之眼’的简化象征。“喏,这是阿斯加德的流通货币,奥丁之眼。当然啦,”她补充道,“神力结晶、稀有罕见的金属,或者那些巧夺天工的手工艺品,在这里也都是硬通货。前面,”她兴奋地指着前方声浪鼎沸之处,“就是‘流光集市’,是阿斯加德最热闹的地方,热闹得能把世界树的叶子都震下来。”
无需靠近,鼎沸的声浪已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流光集市像一个巨大而沸腾的万花筒,瞬间将我卷入其中。无数摊位沿着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地铺开,各种语言、高亢的叫卖声、激烈的讨价还价声、开怀的笑声、器皿的碰撞声……所有声音交织混杂,形成一堵几乎肉眼可见的、震耳欲聋的声墙。空气更是充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复杂气息:新鲜出炉、点缀着诱人金粉的面包散发出朴实温暖的麦香;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硕大巨兽肉排,油脂滴落炭火时腾起的霸道焦香强势地攻城略地;堆积如山的奇花异草释放出馥郁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的芬芳;还有金属淬火时特有的焦灼气、宝石原矿散发的清冽冷意、以及皮革鞣制后的独特味道……无数种气味在这里激烈地碰撞、交织、融合,最终化为一股属于阿斯加德巅峰活力的、令人血脉偾张的生命气息。
蓓姬如鱼得水,拉着我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灵巧穿梭。她熟稔地和相熟的摊主打着招呼,热情洋溢地为我介绍眼前这一切繁华背后的阿斯加德底蕴。
“别看现在这么热闹,芙蕾雅,”蓓姬的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一种熟稔的自豪,“阿斯加德的根基,是血与火淬炼的荣耀,也是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最璀璨的冠冕。”她指着脚下流淌着金光的虹光大道,“这条路,不只是连接金宫与市集的通道,更是阿斯加德的脊梁与象征。传说在远古的时代,奥丁陛下就与他的兄弟霍尼尔和洛基,用尤弥尔的躯体塑造了大地,用他的血液汇成了海洋。而我们脚下这金色的基石,”她跺了跺脚,那液态黄金般的光芒仿佛更亮了些,“则取自世界树最深处的根系精华,混合了矮人王族锻造永恒之枪冈格尼尔时迸发的神火余烬,由最伟大的矮人工匠布洛克和辛德里亲手铺就。它承载的不仅是索尔的战车,更是阿萨神族千万年来征伐四方、守护九界的辉煌足迹与沉重责任。”
这个创世传说我曾听父亲尼奥尔德说过,但今天亲眼目睹时,才明白其中蕴含的冰冷与暴力。
我们路过一队身披重甲、面容坚毅的英灵战士,他们的铠甲在流动的金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寒芒。“那是英灵殿的英雄,”蓓姬压低声音,带着敬意,“奥丁的狂战士。他们生前是人间最勇猛的战士,死后被女武神瓦尔基里接引至此。白日里在竞技场互相搏杀,锤炼武技,夜晚则在瓦尔哈拉宫殿里大啖神猪肉,痛饮蜜酒,伤口在黎明前便会愈合。他们在等待……等待残缺的预言里的最终之战,为阿斯加德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顿了顿,语气复杂,“荣耀即是他们的生命,也是他们永恒的使命与枷锁。”
“永恒的……战斗?”我望着那些战士坚毅却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束缚的背影,声音轻得几乎被喧嚣淹没,心底涌起一股混杂着敬畏与悲悯的沉重。
这尚武至死的文化,让我感到微微的陌生和震撼。
穿过喧嚣,我们在一个相对安静的海洋珍宝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位上,硕大的珍珠泛着月光般柔和静谧的晕彩,奇异的海螺壳流淌着梦幻的虹色光泽,海蓝宝石与银丝编织的首饰精巧绝伦。摊主是位气质沉静如深海的女神,眼神深邃,安静地坐在喧嚣之外。
蓓姬的目光立刻被一枚镶嵌着淡金色珍珠的发梳吸引。那珍珠的光泽温润柔和,仿佛凝固了一片月光海。“这个!”她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地将发梳轻轻别在我的金发鬓边,退后一步端详,啧啧赞叹,“海洋的恩赐,就该点缀海神的明珠。拿着,算我给你的见面礼。”她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爽快。
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那颗珍珠。光滑、微凉,触感细腻。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悄然而至——仿佛这冰冷的圆润之下,潜藏着一丝被遗忘的、如同火焰舔舐过的微弱暖意?这莫名的感觉让我心神微微一恍。
“它很特别,也很漂亮。”我轻声对蓓姬说,指尖流连在珍珠光滑的表面,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奇异感觉。
一直沉默的女摊主抬起头,深海般的眼眸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眸底似有微光掠过。她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这枚珍珠……带着深渊的回响,是难得一见的深海遗珠。”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摊位上其他几颗珍珠,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它的色泽与触感……总让我想起某些传说。深海的馈赠,有时会带着命运烙下的印记。”她的目光落回我发间的珍珠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它亲近您,女神。愿它的微光,能稍稍抚慰远行者的心绪。”
摊主的话语如同幽谷回音,在我心底泛起细微的涟漪。指尖下的珍珠,仿佛回应般,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温热感,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摊主并未再多言,仿佛刚才只是寻常的品鉴。她转向蓓姬,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蓓姬,你的眼光总是这么好。那位……有着玫瑰色长发的先生,今早也在这里驻足良久,似乎对那边的海蓝宝石格外青睐。”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揶揄。
“洛基?”蓓姬立刻挑眉,“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准是想用那些漂亮的石头变个戏法,好去捉弄哪个倒霉蛋。”
她一边利落地付钱,一边回头对我解释,语气是惯常的抱怨,眼底却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洛基,奥丁陛下的结义兄弟,大名鼎鼎的‘诡计之神’。漂亮得能让女神们自愧不如,当然这不包括你。他惹麻烦的本事更是和他的脸蛋一样出名——像朵带刺的野玫瑰,好看,但扎手得很。”
诡计之神……洛基。玫瑰色的长发。这个名字,连同摊主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和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妙触感,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暗石,激起了层层我无法解读的涟漪。摊主的暗示与蓓姬的态度,无声地在我眼前勾勒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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